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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第一個騎士面前,伸出手揭開他臉上的袍角,然後微微沖他鞠了一躬:“李都護,我們又見面了。”李平原本方正嚴謹的臉現在看起來既驚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從寬闊的額頭流下來;他剛才被馬匹壓折了腿,現在靠兩邊的人攙扶著才能勉強站起身來。

    荀詡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來“絕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個大賭注,現在輸了,將自己的一切都輸了進去。昨天他還是蜀漢堂堂中都護,現在卻淪落成一介階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著荀詡嘴唇翕張,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來人,給李都護治療一下他的腿。”荀詡吩咐道,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們壓著他的胳膊,絲毫也不反抗。荀詡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沒有一種表情能夠準確無誤地描繪出他此時的心cháo。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到建興九年,整整三年,將近三年的爭鬥,將近三年的追蹤,到今天這一切走到了終幕。荀詡看著與他只有一層薄薄錦袍相隔的對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發現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無法禁錮心臟的躍動。只需輕輕一振臂,蜀漢就能夠除去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塊心病,而他也將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這個時候,荀詡會猶豫嗎?  

    答案是不會,他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將遮擋的袍角拉了下來。

    荀詡與燭龍終於直面相對。

    第十一章 燭龍

    荀詡在東吳任職的時候曾經請教過郤正,得知“燭龍”乃是傳說中一種人面龍身的神獸,口中銜燭,在西北無日的幽陰之處。這一稱謂典出自《山海經》,郤正還特別熱心地找來《山海經·大荒經》的原文,上面寫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荀詡當時就想,傳說中的燭龍和“燭龍”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只有兩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諷刺的是,燭龍靠口中的蠟燭為黑暗帶來些許光明,而“燭龍”則一直致力讓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亂。這個代號的創作者——燭龍或者郭剛——還真是有些冷幽默。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隱藏在暗處的“燭龍”為靖安司帶來了無盡的煩惱與麻煩,把他稱為蜀漢有史以來最具破壞性的魏國間諜一點也不為過。荀詡為了這個傢伙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寢食難安,歷經無數次的失望與失敗。所幸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漢建興九年五月七日即將徹底結束。  

    燭龍在臨近終幕的最後一步從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現在他就站在荀詡前面,毫無遮掩。

    荀詡一手握著扯下來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對準燭龍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機上,輕輕地說道:“原來是你。”縈繞了三年多的疑問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卻看不到興奮,反而湧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平靜。

    燭龍儘管被兩名士兵緊緊夾住胳膊,可他仍舊保持著安詳的態度,安詳得簡直不像是一個正在經歷慘重失敗的間諜,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樂的隱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佩服啊。”燭龍說。

    “你居然現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詡冷冷地回敬,手中的弩機仍舊筆直地對準他的胸膛。在這個場合之下,多愁善感的個人情懷與牽絆被完全抽離,現在荀詡是一名純粹的靖安司從事,他的腔調也變成了純粹事務性的單調冰冷。

    “不得不承認,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從事。我從來沒預計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環境下乾的這麼好。”

    “想表現出失敗者的大度麼?”荀詡冷笑一聲,嘲諷地說,“這些恭維話你還是留到南鄭再說吧朋友,到時候我們有很多東西要談,我保證那會是一次深刻細緻的談話。”  

    燭龍的語調還是不急不躁:“為什麼不是現在呢?孝和?”

    聽到他這句話,荀詡晃動的手停住了。燭龍唇邊那一抹溫和的笑意讓荀詡感到很焦躁,這個該死的間諜已經被控制住了,為什麼還是會讓人產生無法捉摸的不確定感?那種笑容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種的自信,抑或只是單純的虛張聲勢罷了?

    “你是說你現在就想跟我談談?”荀詡以退為進了一步,同時感覺到很惱火,因為現在明明是他占據著絕對優勢。

    “我想這對於你我都很重要。”

    荀詡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正是下午時分,中天偏西一點的太陽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熱不堪的土黃色調的岩山,道路兩端的荒僻景象讓人窒息,全無生氣。但是,這裡畢竟是靠近敵境的地帶,假如他和燭龍在此地悠然相談,而此時恰好魏軍有接應部隊趕來的話,那局勢可就會完全逆轉。

    “如果孝和你擔心會有魏人的接應部隊,那麼我們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個你可以放心無虞的地方。”燭龍看穿了荀詡的心思,搶先說道。

    荀詡的表情有些尷尬,不知不覺間燭龍在談話上占據了主導,這讓他處處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頭,突然想起來這不夠嚴肅,於是連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蓋自己的窘態:“我自然會選擇適合地點,這一點不需要你提醒。”  

    燭龍沒再說話,僅僅露出一個荀詡熟悉的笑容。這多少讓荀詡有些感傷。於是他把身子轉過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顫。

    這支小分隊隨即在荀詡的催促下踏上了來時之路,隊伍離開時比抵達時多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用藤皮繩捆縛住四肢,分別被一名騎手押在坐騎上動彈不得;在他們四面還各有四名護衛騎兵,封鎖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線。一路上荀詡遠遠地觀察著那兩名俘虜,兩個人都保持著平靜,只不過其中一個是喪失一切後的極度頹喪,而另外一個則是無可捉摸的神秘安詳。

    這支隊伍沿著原來的路走了大約一個半時辰,來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邊緣。這裡有一處溪水匯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為人馬補充水源的落腳點。

    鍾澤命令先把兩名俘虜綁在樹上,派了專人看守,然後喝令解散。疲憊的士兵們一聽到命令,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他們高興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邊用雙手捧水痛飲,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時間林中熱鬧非凡。

    荀詡用羊皮囊裝滿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對準了他的嘴:“李都護,請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張開嘴“咕咚咕咚”痛飲一番。他喝的太快了,以至於一條水線順著下巴流到了胸前,把華美的錦衣濡濕。

    “很抱歉這裡沒辦法煮茶,委屈都護的口味了。”

    聽到荀詡這麼說,李平呵呵一聲苦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殘留的水跡。這位中都護自從被捕以來,還沒有說過話。荀詡收起皮囊,從李平身旁離開,來到了燭龍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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