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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荀詡略帶悲觀地偏過頭去瞥了眼楊義,後者正伏在馬背上,拼命與自己拙劣的騎術和顛簸路面做鬥爭。他窘迫的表情讓荀詡的悲觀情緒又重了一些。
“也罷,既然已經踏上了這條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詡心想,兩隻捏住韁繩的手更加用力。無論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燭龍,這既是職責,也關係到自尊。他已經失敗過一次,那種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撐他一直鍥而不捨追蹤燭龍的根本動力——哪怕李平帶了五百人而他只有一個,他也一樣會義無反顧地孤身追上去。
這件事看起來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了,要麼荀詡抓到燭龍,要麼死在阻止燭龍的行動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種結局——這就是所謂“靖安司式的偏執”。一位情報界的前輩曾經說過,只有偏執狂才能勝任靖安司的工作。
兩邊的山林不斷高速向後退去,風聲從荀詡的耳邊呼嘯而過,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們已經飛馳了一個半時辰,剛剛離開南鄭地區進入西鄉。荀詡一直在腦子裡緊張地計算著,現在李平和燭龍恐怕已經抵達了南鄉或者沔水下游的某一處,無論如何要在他們到石泉之前了結,否則萬事休矣。
“無論他們走哪一條路線,都必須從南邊繞過位於漢魏邊境的雲霧山,再折回向東。如果我們抄近路翻過雲霧山,也許能趕得及。”
荀詡不太自信地想,畢竟他們已經落後將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絕對無法追上了;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條山路,沿途沒有可更換馬匹的驛館,他們必須確保自己可憐的坐騎連續奔馳十幾個時辰並且不出問題。總之,若想趕到李平前頭,荀詡必須得非常非常幸運才行。
不過想歸想,他胯下的坐騎速度絲毫不減。到了傍晚,荀詡和楊義抵達了西鄉某處的小驛站,他們在那裡更換了自己疲憊不堪的馬匹,並得知在下午有兩名持有丞相府文書的人也在這裡換過馬,向南而去。兩個人片刻都沒有停留,揣上幾塊粗饃後立刻又上了路。
他們沿著大道跑了兩個時辰,然後荀詡作了一個決定,他們將離開大道冒險進入東部山區,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從事,我們必須要這麼做嗎?”楊義膽怯地望了望遠處漆黑的山形,畏縮地問道。截至到今天早上他還只是個南鄭城的小小信使,現在他卻跟靖安司從事站在漢中東部險峻的大山邊緣。
“我們必須這麼做。”
荀詡平靜地回答。
山區的夜裡相當地寒冷,荀詡和楊義不得不披上氈袍,並用羊皮綁在腿上以抵禦無處不在的cháo濕寒氣。周圍漆黑一片,茂密枝葉朝四面八方伸展開來,有如遮蔽了月色與星光的陰暗蜘蛛網,濃墨般的氣息讓絕望在人的內心緩緩滋生,仿佛他們永遠走不出這片黑暗林子。兩個人只能靠馬脖子上的纓鈴和呼喊來確認彼此的位置。
馬匹行進的速度很慢,在夜裡這樣的路面異常艱險難行,有時候根本無法分辨哪邊是懸崖,哪邊是山脊。到了一些可怕的路段,他們甚至得下馬牽著韁繩一步一步謹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經常可以聽到腳下石子滾落山崖的隆隆聲。
荀詡對這樣的艱苦行進沒有發表任何評論,他只是悶頭朝前走著。現在不知道南鄭城的局勢變得如何,整個軍政系統是否已經發覺最高首腦逃亡的事實?杜弼他們是否平安無事?這些念頭只在荀詡的腦子裡閃過了一下,隨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從事,我們到底要去追誰?”楊義小心翼翼地問道。兩個人這時拽著馬匹正通過一片長滿了高大松樹的陡峭斜坡,這裡沒有路,他們只能利用樹林的間隙穿過去,還得小心不要滾到坡底去,天曉得那有多深。
荀詡皺皺眉頭,他不喜歡這問題,不過總得給這個跟隨自己跑了大半天的年輕人一點鼓勵,於是他將整件事簡略地說給楊義聽。楊義聽完以後張大了嘴巴,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舞動右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您是說,李都護他真的……”
“小心!”
荀詡突然大叫道。楊義的揮舞動作一下子讓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拽著坐騎的韁繩朝坡下摔去。荀詡鬆開自己的馬匹,飛撲過去。“鬆開韁繩!”荀詡大吼,楊義立刻鬆開了手,他的後襟被荀詡一把揪住,而那頭畜生卻因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著坡底滾下去,發出一陣哀鳴。很快坡底傳來樹枝被壓斷的噼啪聲,隨即回復了死寂。
荀詡把驚魂未定的楊義拉起來,讓他抱住一棵松樹,以免悲劇再度發生;這個年輕人兩股戰慄,驚恐地朝著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詡冷冷地對他說:“回去記得提醒我,以後你別想從我這裡聽到任何故事。”
當他們翻過這片陡坡後,山勢明顯緩和起來,山麓陰影間可以看到一條痕跡不很明顯的崎嶇小路。不幸的是,荀詡發現自己的坐騎也在剛才的突發事故中扭傷了前腿,雖然還可以勉強行進,但已不能奔跑。
這對荀詡不啻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說實在的,他寧可剛才掉下去的是楊義。沒有了坐騎,他們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這裡距離最近的驛站起碼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詡蹣跚著走到路中間,面向東方一言不發地蹲下,脊背彎得很厲害。楊義從背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過去說話,只能忐忑不安地搓著雙手遠遠站開,面色慘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錯誤有多麼大。
就在這時,突然從路的另外一側傳來馬蹄聲,錯落而不紛亂。荀詡和楊義都是一驚,同時抬起頭循聲音去看,很快他們看到一隊人數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騎馬者從遠處的陰影里出現,朝著這個方向緩緩而來。
騎士們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為首的騎士在距離他們二十步的地方停住,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手勢。其他騎兵立刻分成兩隊熟練地繞到荀詡兩翼,形成一個完美的包圍圈把他圍在中間。荀詡通過他們的裝束和馬具類型認出他們是蜀漢軍方,但具體隸屬哪一部分就不知道了。
“你們是誰,這麼晚了跑來這裡做什麼?”騎兵首領在馬上嚴厲地問道,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我是南鄭司聞曹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執行公務中。你是哪個單位的?”荀詡反問,他注意到騎兵首領脖子右側上有三條明顯的虎紋。
騎兵首領沒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傢伙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層官員,不禁聳動一下眉毛,口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在下名叫鍾澤,隸屬高翔將軍麾下巡糧軍都伯,目前也正在執行任務。”
“巡糧軍?巡糧軍為什麼會跑來漢中南部?”
“執行任務。”
鍾澤簡短地說了四個字,他沒必要多說什麼。荀詡理解地點了點頭,然後從懷裡亮出靖安司的銅製令牌:“鍾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務是什麼,但現在請你中止。我需要你協助我來完成另外一項緊急任務,這是最優先的。”
“很抱歉,荀從事,但我們接到的命令也是最優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