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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詡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以來所承受的壓力與委屈一瞬間從內心底層翻騰出來,然後立刻被融化在一種激動中。
“有人認為你有青銅般的意志,我完全同意。有頭腦、有洞察力、能吃苦、富有激情、寧可死也不放棄,靖安司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諸葛亮誠懇地說道,同時平靜地注視著荀詡。每一句都是對荀詡心理防線的一次巨大衝擊,他甚至有點想哭。
“希望今天的評議不會動搖你對漢室的信心,漢室的復興仍舊需要你。”
這是今天第三次諸葛亮使用“希望”這個詞,對此荀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是拼命咬住嘴唇不讓自己落淚。真沒出息,他自己在心裡想。
諸葛亮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中的鵝毛扇仍舊不急不徐地搖動著。他不喜歡這種公開申斥私下安慰的方式,但卻不得不有所妥協。荀詡是這樣,楊儀和魏延也是——為了能讓蜀漢有限的人才發揮最大效能,諸葛亮必須在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與政治蛛網上保持平衡才行。
這時候外面的夜霧少許散去,萬籟俱寂,丞相府周圍一片幽靜,只有打梆巡更的聲音偶爾傳來。荀詡已經有十幾個時辰沒有睡覺了,但他絲毫不覺得困。
這時諸葛丞相覺得氣氛有些沉重,於是便轉換了話題:“為了給軍方一個交代,我會把你暫時調去東吳去擔任駐武昌的情報武官。”諸葛亮捋了捋鬍鬚,對荀詡做了個寬慰的手勢,“你別當這是左遷,就當是休假吧,江東的氣候比起漢中可好太多了。等事情平息以後,我會再把你調回來。”
“東吳啊……我知道了。”
荀詡很高興諸葛亮把話題轉到了實質性的問題上去,否則他不保證自己不會失態地哭出來。即使內涵不同,荀詡也不希望和他的上司楊儀做同樣的事。
“東吳那些人一向都不可靠,最喜歡搞小動作。你去了以後,可以協助管理一下那裡的情報網,不能指望那些自私的傢伙主動提供情報給我們。”
“明白。”荀詡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恢復平靜。
“調令我已經叫伯約去處理了,你最早後天就可以起程。去之前先回成都看望一下你的家人。你兒子多大了?”
“才五歲,名字叫荀正。”
“呵呵,好名字,等這孩子長大,相信已經是太平盛世了。”
“一定會是的。”
“很好。如果沒有其他的事的話,你回去休息吧。”
諸葛丞相揮了揮鵝毛扇,把眼睛合上,示意他可以走了。但是荀詡沒有動,諸葛丞相再度睜開眼睛,略帶驚訝地問道:“孝和,你還有什麼事麼?”
“是這樣,丞相。”荀詡站起身來望望屋外,神情嚴峻地說,“在我離職之前,我必須向您匯報一件事——我已經交代給我的部下了,不過我想還是當面跟您說一下比較好。”
諸葛丞相用雙手擠壓了一下兩邊太陽穴:“哦,你說吧。”
“這一次靖安司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漢中內部有一名高級臥底。”
“哦?”諸葛亮放開雙手,抬起頭來,原本有些倦意的眼睛又恢復了精神。
“敵人對南鄭內部相當熟悉,而且數次洞徹靖安司的行動,這全都是因為那名jian細的緣故。根據五斗米教徒的供認,那名jian細的代號叫做‘燭龍’。關於他的一些疑點我已經專門撰寫了一份報告,您可以去找靖安司裴緒調閱。”
“就是說,這個叫燭龍的人你現在還不知道具體身份?”
“是的。本來我打算立刻著手調查這個人,但現在不可能了。希望丞相能提高警惕,以免讓他對我國造成更大損失。”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呵呵。”諸葛丞相站起身,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我會派專人去處理這件事,你放心地去吧。”
荀詡這時才得以從近處端詳諸葛丞相,他清瘦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暗灰色,兩個眼袋懸在眼眶之下,眼角的皺紋一直延伸到兩鬢與白髮接壤。荀詡能看出在他容光煥發後的疲憊,這個瘦小的身軀承載著整個蜀漢,又怎麼會不疲憊。
“那我告退了,您多注意點身體。”
荀詡在內心嘆息了一聲,深深地施了一禮,然後退出了諸葛丞相的房間。
三月二十七日,前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正式調職。
荀詡離開南鄭的當日,正是報捷的漢軍部隊入城之時,所有的人都涌到北門去觀看入城儀式。成蕃負責城防,無法抽身;而狐忠又必須陪同姚柚與馮膺出席,結果到冷冷清清的南門來送荀詡的只有裴緒和阿社爾兩個人。
“荀從事,想不到你竟然就這麼走了。”
裴緒有些難過地說。而阿社爾在一旁憤憤不平地嚷著:“你們中原人真奇怪,肯幹活的人就是這樣的報應嗎?”荀詡伸手截住阿社爾的抱怨,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高堂秉現在怎麼樣了?”荀詡問,如果說這一次的行動有什麼和丟失圖紙一樣讓他懊悔的,就是高堂秉的受傷了。
阿社爾抓抓頭皮,回答說:“目前他病情穩定,不過身體還比較虛弱,我們第五台的人正輪流看護著他。”
“呵呵,我已經離職,現在可沒有第五台這個編制了。”
“不會不會,我們幾個都一直以在第五台為榮哩。”阿社爾拍拍胸脯,“要是哪一天您回來靖安司,我們第五台全體人員一定尾生抱柱恭候大駕。”
旁邊裴緒聽了撲哧一樂,無可奈何地對阿社爾說道:“喂,你先搞清楚尾生抱柱的意思吧,不要亂用成語。”阿社爾趕緊哈哈大笑,說不清楚是解嘲還是掩飾自己的尷尬。荀詡對阿社爾說:“平時多讀讀中原典籍吧,我剩下的書你可以隨便拿去看,有什麼不懂的就問裴都尉。”
阿社爾悻悻地捏著兩隻大手的指關節,小聲道:“我更願意與高堂兄切磋搏擊之術啊,他的五禽戲我還沒學全呢。”
現場送別的感傷氣氛因這個小插曲而變得淡薄了一些。
“好了,時間差不多該起程了。”荀詡看看天色,將身上的包裹擱到旅車上,“你們兩位就送到這裡吧,靖安司的工作千萬不要鬆懈。”
“請從事放心。”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答道。
荀詡沖他們抱了抱拳,轉身登上旅車。前面車夫一聲呵斥,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兩匹馬八足發力,車輪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整輛大車緩緩地駛出了南鄭南門。與此同時,在南鄭城的北邊發出一陣喧囂的歡呼聲,漢軍的第一波騎兵已經披紅掛綠地開進了城中……
荀詡日夜兼程,從漢中南部翻過大巴山,取道嘉陵江南下劍閣,進入蜀中平原,在四月四日的時候抵達了成都,見到了已經闊別兩年多的妻子與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