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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不勞貴司操心,我們的保安措施是沒有瑕疵的,您只要管好您自己的下屬就夠了。”
面對這一句嘲諷,荀詡真有點遏止不住自己的怒氣。他勉強壓住,一字一頓地盯著黃襲道:“你可知道,你現在的行為是在任由敵人竊取我軍的機密情報。”
“您也需要弄明白,您現在是在拖延軍器坊生產計劃,也就是在拖延整個軍事計劃。”黃襲不甘示弱。兩個人身後的隨從們都怒目以對,有性急的士兵已經“唰”地將刀拔出。荀詡的隨從人數少,也沒有攜帶武器,儘管仍舊挺胸而立,但氣勢上卻差了幾分。
雙方僵持了許久,山谷氣氛異常緊張,但總算沒有釀成肢體衝突。
荀詡克制住了揍黃襲一拳的衝動,他知道自己肯定打不過。黃襲自己也清楚,如果兩邊真的動起手來,就算僥倖勝了,也會有軍法擺在那裡等著處置——毆打兩名情報人員和毆打靖安司的從事可不是一個概念。於是雙方默契地各退了一步,荀詡要求黃襲釋放那兩名被關押的部下,對此黃襲沒有拒絕,不過在鬆綁的時候多加了一句:“我們軍方保留控告他們擅自進入保密區域的權力。”荀詡裝作沒聽見。
兩手空空的荀詡回到“道觀”,看到姚柚、馮膺、陰輯、馬信、狐忠幾個人都在議事廳等候。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尤以馮膺的臉色最為陰沉。在這群司聞曹高級官員的身邊,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這個人的臉形是一個典型的倒置銳角三角形,下巴尖削,眼窩深陷,眼睛仿佛受到高聳顴骨與寬闊額頭的上下積壓,變成了兩條向兩側傾斜的fèng隙,勾勒出令人感覺十分壓抑的線條。
但是這個人卻不能小覷。荀詡趕緊整整衣襟與輻巾,走過去深施一禮,恭敬地說道:“楊參軍。”他正是司聞曹最高負責人丞相府參軍楊儀。
“孝和吶,事情辦的怎麼樣了?”楊儀和顏悅色地問。荀詡看看馮膺怨恨的眼色,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於是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看來楊儀是在城裡聽到什麼風聲,於是立刻趕來查問的。
說完以後,荀詡抬起頭去看楊儀的臉色,心中暗叫不妙。他知道這位上司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尤其是這一次,令他的部門丟臉的是他死對頭的下屬,楊儀會有什麼反應荀詡實在是難以猜度。
楊儀慢慢用手墊起下巴,臉上似笑非笑:“孝和,你現在立刻寫一份報告給我,儘量簡潔點,但一定要概括全部要點。”荀詡不敢不從,於是趕緊退到旁邊的記室,鋪開一張素紙,伏案寫起來。外面沒有腳步聲,想來其他官員全都站在楊儀身後不敢離開。
等到荀詡寫完拿出去交給楊儀,楊儀看了一遍,“唔”了一聲,將其折好放到袍袖裡,然後起身離開了“道觀”,其他什麼話也沒說。
等到楊儀一走,這群官員才鬆了一口氣。馮膺氣的指著荀詡鼻子顫聲道:“你,你看看你做的什麼好事?!”
“調查工匠戶籍,排查其中有可能與魏國間諜接觸的人。”荀詡平靜地回答。
馮膺怒氣沖沖地說:“你現在把事情搞的一團糟,讓我們這些在上面的人很被動!”
姚柚這時伸出手攔住馮膺:“慨然,不要說了,此事也與孝和無太大責任。我看是軍方那些傢伙欺人太甚。”馮膺這才罷手,仍舊怒目以對。狐忠站在荀詡身旁還是那副輕鬆的口氣:“孝和,這回你可厲害了,挑起了司聞曹與軍方的全面對抗呀。”
“我若有這麼大能耐,早抓到老鼠了……”荀詡沒好氣地回答。馬信本想過去拍拍他肩膀,但看到馮膺的怒目就把手縮回去,他在司聞曹里算是個老好人,人挺熱心,就是沒什麼魄力,老愛看上司眼色行事。
姚柚不喜歡閒談,他直接問道:“無用的話不要說,孝和,你目前查到些什麼嗎?”
“剛剛確定了弩機技術可能泄露的三個源頭,其中軍技司我們已經保護起來了。其他兩個源頭如您所見,軍器諸坊被拒絕入內,而配置了弩機的部隊就更不要說了。”
“魏國老鼠的行蹤呢?”
“已經通知各個關口嚴查,南鄭的各大客棧與酒樓等公共場所也布下了暗哨。目前還沒有什麼收穫。”荀詡又死性不改地加了一句,“放心,我們會捉到老鼠的,只要我們有耐心……與配合的合作夥伴。”
“這個時候就不要說這樣的話了……”陰輯不太高興地教訓說,荀詡對於這位情報工作的老前輩不敢不尊敬,於是乖乖閉上嘴。
陰輯咳嗽了一聲,象是給學員上課一樣緩緩說道:“以我們在隴西的經驗,派駐一名與當地居民有相同文化背景——比如我們就曾經發展過羌人——的間諜往往會更容易在當地得到支持,所以我建議你最好去查一查五斗米教的信徒,也許曹魏的同行們思路跟我們一致。”
荀詡看了馮膺一眼,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回答道:“已經針對這種可能調查過了,基本排除了這種可能。”馮膺在一旁露出如釋重任的表情。
“說起來……楊參軍怎麼沒聽完孝和的報告就走了。”馬信張望了一下門口,姚柚接口冷冷地說道:“這不是他關心的,楊大人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的口氣說不上是陳述事實還是諷刺。
第七章 二月二十七日
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於南鄭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圍牆將其與外面的城區隔開;圍牆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磚築成,異常厚實。府外連接著城內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還有四棟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衛士監控。當年這裡曾經是張魯祭天的場所,後來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漢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辦公地點是設在南鄭城正中的張魯寢宮,後來謹慎的諸葛丞相為避免被人說有割據之心,便從寢宮搬到了現在的地方。
蜀國的首都在成都,但每當諸葛丞相到漢中主持國務的時候,這裡就是整個蜀國的實質心臟。不過這棟建築本身並不像它的功能那麼華麗,只不過是三排普通的磚石結構平房,以平實的瓦頂走廊連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調。每一棟房子之間都種著三棵桑樹,門前日夜十二個時辰備有快馬與信使。這從一個側面顯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與務實態度。
楊儀來到丞相府大門前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不過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現在仍舊是辦公時間,所以當楊儀提出要求見諸葛丞相的時候,侍衛一點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
楊儀接受完檢查以後走進大門,輕車熟路地沿著長長的走廊向諸葛亮的書房走去,內心滿懷怒氣。荀詡在第六弩機作坊的遭遇讓他極為惱火。楊儀這個人氣量狹小,又精神敏感,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勢力範圍有哪怕是一點置疑。這一次的丟臉事件尤其不能被楊儀接受,因為與司聞曹對抗的軍方背後是他的死對頭魏延。
魏延與楊儀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劉備時期。當時楊儀是蜀漢荊州軍區負責人前將軍關羽的幕僚,後來他得到先主劉備的賞識而得以升遷為左將軍兵曹掾;等到劉備進位漢中王以後,他進一步升至尚書,一時極為風光。大約同一時期,一直在軍中默默無聞的魏延忽然嶄露頭角,被劉備委以保衛漢中的重任,從一介中級軍官一躍而成為鎮守漢中的鎮遠將軍。他的傳奇經歷成為了公眾的焦點,讓楊儀的故事為人所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