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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詡看完這份報告,滿意地彈了彈封套:“不錯,這份報告分析得很精闢。”
“這是出自馮大人的手筆。”裴緒回答。
“馮膺?這是他寫的嗎?”荀詡有些驚訝,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他嘿嘿一笑,“這個傢伙的嗅覺還真是靈敏……”
“什麼意思?”裴緒聽的有些糊塗。
荀詡故做神秘地擺了擺指頭:“你以為昨天是誰如此殷勤地將鄧先的事通報給李都護的?”裴緒撇撇嘴,哦了一聲,他也一直懷疑是馮膺。荀詡搖搖頭,有些好笑地繼續說道:“馮大人原本打算偷偷告訴李平都護,好叫我吃個癟;沒想到李平本人先服了軟,他就立刻揣摩出了上峰的意思,見風使舵,轉而設法在報告裡把鄧先與李平扯上關係……馮大人的敏感性倒真是不低。”
裴緒鄙夷地嗤了一聲,沒有發表更多言論。他拿出自己的印鑑在文件上敲了個印,一邊隨口問道:“徐永這條線有什麼新成果嗎?比如說燭龍。”
“目前還沒有,徐永矢口否認他知道任何關於燭龍的事——當然,也許是他真的不知道。總之現在陷入僵局了。”
裴緒聽完荀詡的話,立刻接口問道:“要不要我來幫忙?”
“唔?你想參加詢問工作?”
“有些興趣,也許換一個人詢問,會有意外的驚喜。”
荀詡雙手抱臂,揚起眉毛端詳了一陣這名部下,似乎對他的毛遂自薦有些出乎意料。考慮了半天,他終於點了點頭,說了兩個字:“好吧。”
今天詢問開始的時候,徐永今天發覺詢問室的環境與以往有些不同,平時坐在自己對面的只有杜弼和荀詡兩個人,今天卻多了一個白淨的年輕人,他坐在最右邊,看起來溫文儒雅。荀詡只是簡單地介紹說這是司聞曹的明日之星,是前來旁聽的。
徐永不明白他們的用意,於是沒有說話,只是謹慎地點頭示好。
大概是考慮到昨天氣氛太僵的關係,今天的話題幾乎沒涉及到“燭龍”,詢問方把注意力放在了曹魏軍情上面。徐永看起來鬆了一口氣,他很配合,有問必答,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曹魏內部情況如數道來。詢問的主力照例是荀詡和杜弼,裴緒全程很少作聲,偶爾問的幾個問題也都不牽涉重大,更多時候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徐永,用自己的右手不停地轉著毛筆。
這一天的詢問異常順利,雙方合作都很愉快。等到快到傍晚的時候,杜弼表示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荀詡、杜弼和裴緒三個人收拾起資料,起身離開。
裴緒走在最後。當他路過徐永身邊時,忽然伸出手去拍徐永的肩膀,想去讚揚這位逃亡者今天表現得不錯。徐永先是一愣,然後冷淡地用右手撫了撫肩頭,藉故推開裴緒的手。裴緒只好把手縮回來,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言不發地跟著荀詡走了出去。
接下來兩名一直負責徐永安全的侍從走進屋子,徐永這時才從毯子上站起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跟隨他們返回到自己的臥房去。
一進臥房,徐永不緊不慢地把房門關好;確認四周無人以後,他低下頭去,謹慎地將一直握緊的右拳舒張開來。他的掌心是一片揉成一團的紙頭,上面寫著四個字:午夜北牆。
三月的漢中入夜後天氣仍舊寒冷,尤其是在山裡,夾雜著岩石氣味的山風更顯得刺骨凜冽。徐永一直沒有睡,他穿戴整齊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擱在胸口,一動不動。等到外面打更的梆子連響了三聲,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慢慢打開房門。
為了表示信任,荀詡並沒有安排衛兵在徐永門口宿衛,他可以在整個院子裡隨意走動,只有離開大院的時候才會有人跟隨。現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除了幾個值更的衛兵以外,其他人早已經睡著了。徐永將房門打開一條fèng隙,看到遠處哨塔上的士兵正披著麻布斗篷烤火,昏昏欲睡;於是他飛快地閃身而出,貼著走廊朝北牆走去。
高達三四丈的北牆下半截為青磚砌就,上半截為土夯,亦青亦黃的冰冷色調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堅實厚重。兩年之前,糜沖就在這裡越牆而逃。當然,這件事徐永並不知道的。他到達北牆以後,惴惴不安地四下望去,看到一個人在圍牆角落的陰影里沖他招手。
“徐督軍,你來了。”
“你是誰?”徐永壓低了聲音問,表情有些驚疑。
“銜燭而行,以照幽明。”
隨著一聲長吟,那個人從陰影里走出來,徐永現在可以看清了,他是裴緒。
第五章 裴緒
“徐督軍,這幾日詢問可真是辛苦你了。”裴緒的語調很輕鬆,在月光下他的臉輪廓分明。
徐永繃緊了臉色,謹慎地問道:“……呃,大人這麼晚把我找出來,不知有什麼事?”
“呵呵,為皇帝陛下盡忠的時候到了。”
“哪位皇帝陛下?”徐永問。聽到這個反問,裴緒的眼神閃過一絲詭秘,他沒說話,只是指了指北方。徐永將雙手籠在袖子裡,將脖子縮了縮,好像受不了山中夜裡的寒冷。
裴緒繼續說道:“雖然暫時他們沒有追究,但荀詡絕不會放棄關於燭龍身份的追查,他根本不信任你。早晚有一天他們會設下圈套誘你說出真相——事實上,今天詢問結束後,我已經聽到他與杜弼在策劃相關事宜……”
“裴大人……”徐永慢吞吞地說道,“您的話里,我只贊同其中的一句。”
“唔?”
“荀詡荀大人他根本不信任我。”徐永抬起頭,言辭裡帶著沉痛與惱怒。
裴緒走近他一步,說:“不錯,你對他只是一個裝滿了財寶的木箱。當他取光箱子裡的財寶,就會把箱子棄之如履。我與他共事這麼多年,知道得很清楚。”
聽到這裡,徐永居然笑了,笑容稍現即逝,然後他對裴緒冷冷說道:“你根本不是燭龍。”說完這一句,徐永後退幾步退到院子當中,縱聲高叫道:“荀大人、杜大人,你們的把戲究竟要玩到何時?”
他的聲音實在突然,一下子把圍牆邊老槐樹上的幾隻烏鴉驚起,拍打著翅膀啞啞地飛向夜空。
過了一小會兒,開始有人從各個方向走出來,其中最為醒目的兩個人正是荀詡和杜弼,他們在這裡已經潛伏多時了。
“荀從事,我尊重你的幽默感,但這個笑話實在很拙劣。”徐永盯著荀詡冷冷地說,後者的表情很難說得上來是尷尬還是沮喪。
“其實……唔……這可不是笑話。”
“那麼更糟。”
杜弼走過去,想要說些什麼。徐永傷心地搖了搖頭,沖他伸出手掌作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輔國,不必說了,你們什麼都不必說了。”
這時候荀詡提著一個燈籠慢悠悠地站到徐永面前,他用燈籠晃了晃徐永的臉,說:“我們自然什麼都不必說,需要說些什麼的是你啊,徐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