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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她喃喃自語的高堂秉輕輕把手鬆開,顫聲道:“螢兒……我……我……”
柳螢此前想到過無數種後果。幸福地和情郎生活在魏國的鄉村,繼續開著酒肆,為一日三餐奔波,給他生幾個孩子,晚年的時候回憶此時,當做童謠講給兒孫,被當做吹牛;被魏國利用完之後秘密處決,和自己心愛的人死在一起;沒有逃出靖安司的搜捕,面對刀劍從容赴死,哪怕沒能盡最後的孝道,也一定要跟這個傻大個一起死。因為柳螢愛他啊,愛人不就是那種無論怎樣也會為了對方著想,不會背叛不會自私的人嗎?至少柳螢自己到醒悟前的瞬間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事實又怎麼樣了呢,這個人從頭把我騙到了尾,若有來生我恐怕不會再相信男人。可是……到現在,我恨他,卻也無法停止去喜歡他……到底為什麼,他不是我的仇人嗎。不對,他還是我的愛人……他害得我父親和大家都被抓捕,都會被蜀漢當做間諜罪處死。他利用我,利用我對他的好感來坑害無辜的大家。為什麼我還是,還是無法去討厭他……”
柳螢身邊的時間仿佛再沒有流逝過,她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這個笨蛋上。
“醒醒吧,柳螢。你被騙了啊,從始至終這都是騙局,他也沒有喜歡過你,一切都是場可怕的惡夢。去親手結束它吧……就算今天大家逃不脫天羅地網,也要讓這個騙子死在你手裡。”柳螢只能這樣告訴自己,麻醉自己,因為她明明知道,高堂秉的確是真的來欺騙她的,可這個笨傢伙和自己並非沒有相愛的感覺。或許一個女孩子家的提及到愛情總應該矜持,但她卻無力否認什麼,也不想去改變什麼了。
“既然我們的愛無法長久,那就讓它從現在起銘刻在你我心中好了。”
柳螢突然之間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永遠是如此美麗,可是現在卻無法阻擋她這笑聲中帶著的些許淒涼,聽得人從內心深出冒出寒意,這聲音穿透了高堂秉和荀詡,甚至讓他們感到局促不安。高堂秉顳顬著還想說些什麼,柳螢止住了笑聲。用手指擺了擺,示意他什麼都不用說,然後整個人一下子撲到他懷裡,將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印在了高堂秉的唇上。對他,柳螢從來都是溫柔到令人嫉妒。此時的柳螢在阿社爾等人看來,就和在酒肆里那個惹人憐愛的夢中情人一般無二,這場景幾乎自然到讓人覺得只是尋常情侶在暗處的私會。高堂秉順從地閉上眼睛,任由這個親吻進行下去,一向務實的他在一瞬間也希望此刻能變成永遠……
親吻在持續著,荀詡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五斗米的教眾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柳敏更是尷尬得要死,在性命攸關的時刻,女兒竟然還和細作在搞兒女私情,難道她也想出賣父親和教眾投靠蜀漢?不會的,自己的女兒決不是那樣的人。柳敏的把握其實並不大,他的女兒對他來說才更像是被欺騙和玩弄的工具,自己沒有再多的給過她父愛,而自己的身份又註定了自己的家人永遠無法得到正常的生活。此時就算女兒真的陣前倒戈,怕是他也不能有什麼怨言吧。一柱香時分,柳螢慢慢離開高堂秉的懷抱,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奇妙的滿足感。離他們距離最近的荀詡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走近了兩步,赫然發現一柄精緻的匕首正插在高堂秉的胸膛,柳螢的兩隻手正緊緊握著刀柄。
這一下,可以說是橫生驚變,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快!把他們分開!”
荀詡揮舞著雙手,趕緊大聲喊道,阿社爾與廖會飛快地撲上去。柳螢唰地抽出匕首,二人登時停下腳步抽出兵刃,臉上滿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也不敢去正視柳螢的眼睛。柳螢回首深情地望了望高堂秉,嘴角動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後者任由胸前鮮血汩汩噴涌卻一動不動,一雙凝視著她的眼睛表明神智仍舊清醒。柳螢閉上雙眼,俊秀的面龐流下兩行淚水,甚至已經把前襟都打得濕透。臉上始終是笑,再沒有半分怨恨。高高舉起匕首“噗”地一聲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嬌弱的身軀倒在了地上。沒有看自己的父親和任何其他人。
“螢兒!”
遠處柳敏見女兒自盡,不禁在馬上放聲大哭。他此刻絕不好受,甚至可能比一般的喪子之痛還要難過許多,但是這又能改變結果嗎?
阿社爾與廖會這才衝到高堂秉身前。廖會撕下自己衣服上的一塊布襟捂住他胸口潺潺流出的鮮血,阿社爾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止血用的創藥,一瓶全倒在了高堂秉胸前。一直到這時,高堂秉才緩緩合上眼睛,仿佛如釋重任……
荀詡屏著呼吸問道:“傷勢如何?”
阿社爾帶著哭腔回答:“怕是沒救了……”
荀詡望著已經陷入昏迷的高堂秉,難過地閉上眼睛,恨自己為什麼不早早將那二人分開。他再扭過頭去看柳螢,馬忠蹲在她身邊,沖荀詡搖了搖頭,表示她已經氣絕身亡了。
“你們三個,留下來看護高堂秉。”荀詡攥緊拳頭,低聲對他們下了命令,然後轉身走開。現在還不是悲痛的時候,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公務要處理,荀詡相信唯有完美地將這件事情了結,才對得起高堂秉所付出的犧牲。
此時剩餘的幾名五斗米教徒已經全部被靖安司控制住了,那些教徒知道已經是絕望之境,索性沒有抵抗。士兵把他們一個個五花大綁,排成一排。荀詡踱著步子挨個審視了一遍,柳敏已經哭得不成樣子;黃預仰首朝天,一臉的桀驁不馴;而老何則蜷縮成一團,如篩糠一般顫抖著。
荀詡來回趟了兩遍,最後站到了黃預面前,厲聲問道:“那個叫糜沖的人,他在哪裡?”
黃預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立即沉下臉來,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裝做沒聽到荀詡的問話。
荀詡也愣住了。黃預儘管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沒有逃過荀詡的觀察:黃預對於糜沖的失蹤毫不知情。
高堂秉昨天離開柳吉酒肆後,立刻趕回了靖安司匯報了行動細節:黃預等人計劃在三月六日的參商崖劫出工匠,然後在褒秦道口與糜沖會合,逃往魏境。荀詡大喜過望,他立刻指示靖安司全力配合高堂秉。今天早上,荀詡從府庫內調了一批馬給高堂秉,並暗中放鬆了靖安司對南鄭城的檢查,好讓黃預等人順利潛出城去。接下來荀詡親自率領大隊人馬來到褒秦道埋伏,打算將這些人一網打盡。結果黃預等人如期出現,而糜沖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面。
“難道他覺察到了我們的埋伏,於是先跑了?”
一個令人懊惱的念頭進入荀詡的腦海,這不是不可能,糜沖這個人的能力是絕對不容低估的。想到這裡,荀詡蹲下身來,隨手拽下一根青糙,心裡又是沮喪,又是欣慰。沮喪的是他兩次都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欣慰的是,他總算讓糜沖一無所獲,他想要的工匠也被靖安司成功截獲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荀詡見到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騎士背後插著三面紅旗,這是靖安司信傳使的標記,三面紅旗意味著“至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