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至: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孝和(長沙)
題:通令評議
令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孝和(長沙)於漢建興七年三月二十六乙酉日辰時正前往軍正司參加評議審查,在此期間暫停一切職務。
即日。
附:評議官員名錄
右護軍偏將軍劉敏(零陵)
護軍征南將軍陽亭侯姜維(天水)
軍祭酒輔軍將軍來敏(新野)
南鄭太守府中正杜庸(襄陽)〗
看完這份公文,荀詡偏過頭用手中毛筆的另外一端挖了挖耳朵,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自言自語道:“該來的果然來了。”
“評議”最早源自於漢末年的許劭,最初是用來評價人物優劣。後來蜀漢官僚機構將這一概念引入到內部秩序管理中來,名詞還保留著,但內涵已經完全不同了。根據律令的解釋,評議是針對被評議者的不當行為進行討論商榷,以期使被評議者改善工作。不過大部分人都談“評議”而變色,因為參加評議的人往往在審查過程中會被百般刁難,那種精神上的折磨不啻於嚴刑拷打。甚至還有人說出“寧可杖責三千,不可評議一日”的話。
荀詡對此心知肚明,他也曾經以評議官員的身份參加過評議,對其流程和手段都很熟悉。他擱下毛筆,再次拿起公文瞥了一眼評議官員的名單,不僅脫口而出:“噢,他們真棒。”
名單上參加評議的官員一共四名,其中三名都有軍方的背景。很明顯,這一次的評議是軍方在幕後指使的,他們甚至沒打算掩飾這一點。荀詡在調查期間讓軍方積怨不少,現在他們看來是打算報復了。
“我就知道,人的倒霉程度是沒有底限的。”
荀詡自嘲地想著,站起身來開始整理自己在靖安司的東西。他把各種謙帛、麻紙與竹簡質地的文件分門別類放回到書架上,將毛筆在涮筆缸里洗乾淨重新掛回筆架;他又拿出一個豬皮口袋,把所有的私人物品裝進去:一方石鎮、一尊貔貅木雕、圓邊銅鏡、盛著西域薰香的檀木盒、還有一張印著他兒子掌印的紙板。當這些工作完成以後,他把裴緒叫了進來。
裴緒一進來,看到荀詡的屋子整潔得像是要搬家一樣,不禁一愣。荀詡沖他笑了笑,把那份公文遞給了他。裴緒看完以後,驚訝地揮舞著右手叫道:“這不公平,荀從事,他們不能這麼對待一名靖安司的官員。”
“他們一直就是這麼對待的。”荀詡不以為然地回答,“不用驚訝,總得有人為這次的失敗負起責任。”
“可是……”
“我走以後,在新的任命下來之前,你就是靖安司的最高負責人,這裡是相關文件的交割,以後這裡的工作就麻煩你了。”
裴緒有些不知所措,荀詡異乎尋常的平靜讓他覺得很害怕。
“千萬不要忘記燭龍,這是埋在我漢軍中最大的毒瘤。”荀詡說到這裡的時候,目光一凜,“不把他除掉,我軍始終就會處於被動。”
“我知道了。”裴緒點點頭,不知道自己還該說些什麼。荀詡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豬皮袋子朝屋外走去。靖安司的人聽到消息,都紛紛駐足,注視著這位從事邁出靖安司的大門,頭也不回地緩步離開。
到了晚上,荀詡叫了狐忠與成蕃一起到自己的宅子裡喝酒。在席間,兩個人聽到荀詡被暫停了職務被召去評議,都吃驚不小,憂心忡忡。唯有荀詡像是想開了一樣,一杯接一杯地暢飲。
狐忠好不容易抓到一個間隙,按住他舉起酒杯的手,問道:“孝和你除了第六弩機作坊那次,不是還做了什麼得罪軍方的事吧?”荀詡坦然回答:“靖安司天生就是為了得罪軍方而存在的,我有什麼辦法。”
狐忠懷疑地瞪了他半天,荀詡笑道:“我說,不要拿你們軍謀司的眼神盯著我,我可不是情報素材啊。”
“你沒對馬岱將軍做過什麼?”
“……呃……這個嘛……”荀詡嘟囔了一句,又端起酒杯掩飾自己的表情。成蕃盤腿坐在旁邊拿刀撕下一大塊羊肉擱到嘴裡,然後含糊不清地嚷道:“孝和你就是太衝動了,軍方的那些傢伙都是些睚眥必報的傢伙。”
“你不也是軍方的麼?”狐忠在一旁插道。成蕃被抓到話柄,尷尬地抓了抓頭:“我不一樣,我是地方的,不是中軍編制吶。”
狐忠沒繼續挑他毛病,轉過頭對荀詡有些擔憂地說:“這次評議看來軍方是憋足了勁打算整你啊,你有沒有與姚大人溝通過?他也許能施加影響,取消這次評議。”荀詡搖搖頭:“姚大人估計是幫不上什麼忙,對方在背後撐腰的可是魏延啊。”
成蕃拍拍胸脯:“孝和你若是恭順一點,也許他們能下手輕一點,要不要我去幫你打聽一下評議官員的背景?”荀詡撇撇嘴,做了個堅決否定的手勢:“免了,我雖然是個小官,可也不想像楊儀那樣……”說到這裡,荀詡酒意大盛,高舉杯子不禁慷慨大聲道:“他們想評就讓他們評好了,自古死於口舌的官員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狐忠和成蕃怕他酒後說出什麼,趕緊把他勸住,攙回屋子裡去。一直到荀詡沉沉睡去,狐忠和成蕃兩個人才離開荀詡家。
一出門,成蕃擔憂地小聲對狐忠說:“這一次孝和怕是凶多吉少啊。”
“是啊,如果沒有出現奇蹟的話……”狐忠望著張燈結彩打算歡慶勝利的南鄭城,把兩隻手籠到袖子裡。
三月二十六日,荀詡早早洗漱乾淨,換上正式的官服前往軍正司。軍正司位於南鄭東部的古城樓中,城樓是劉邦時代的建築,建築主體用六指厚的大青磚砌成,結構厚重宏大,但樓內卻陰暗寒冷。
荀詡走在寬闊空曠的走廊里,不無惡意地想:“古人云,人如其名;這也可以說是官如其屋了。”
走廊兩側是厚厚的青磚牆,沒有窗戶,唯有通過入口處透進的陽光才讓通道里多了幾分光亮。荀詡背朝著入口,朝逐漸變暗的走廊深處走去,雙腳踏在青石地板上,發出渾濁的響聲。冰冷的空氣呼吸到肺里,讓荀詡感覺到一陣痙攣。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漆成灰色的木門,荀詡推開門走進去,發現裡面已經有一名身穿軍正司制服的士兵在等候。那名士兵站得筆直,他看到荀詡,面無表情地問道:“是靖安司的荀詡從事嗎?”
“正是。”
“請跟我來。”
荀詡跟隨著那名士兵在軍正司的城樓里轉了幾個彎,感覺自己差不多迷路了。根據走下台階的數量,他估計評議間會是在地下的某一個房間。上一次荀詡以評議官員的身份參加時,就是在一個封閉的山洞裡。軍正司的人顯然認為,一個良好的“環境”是控制被評議者心理的重要因素。
很快,士兵來到一個房間,拉開房門請荀詡進去。荀詡走進去以後,發現這間屋子並不大,但經過了精心的設計:牆壁用白灰粉刷過,單調且耀眼;整間屋子被有意識地分成高低不同的兩個部分,荀詡所在的地方是屋子的最低處,只擺放了一把胡床;而屋子對面的地板則高出不少,一字排開了四張冷灰色的木製案幾,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