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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十一日晚間,結束了第三天詢問的荀詡第一次離開青龍山返回南鄭“道觀”。
“孩子生出來了?”姚柚一看到荀詡出現在門口,劈頭就問。徐永的“回歸”是件大事,身為司聞曹東曹掾,他對詢問工作一直保持著關注。現在西曹掾馮膺被降職去了軍謀司,於是他現在是荀詡的直屬上司。
荀詡走進屋子,將厚厚的一疊麻紙擱到姚柚面前的案几上:“這是頭一胎。”
“怎麼?沒有摘要嗎?”姚柚翻了翻紀錄,皺起眉頭說,語氣里有些不滿。他手裡的記錄足有三寸多厚,而且字跡潦糙不堪,一看就知道是未加整理的原始底本。
荀詡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解釋說:“因為詢問剛剛結束,還沒來得及編寫。而且,謄寫的話就會有別人接觸到這份記錄,現階段我認為接觸到的人越少越好。”
姚柚聽他在暗示著一些東西,連忙問道:“那你們現在得到的成果到底是什麼?”
荀詡平靜地回答:“徐永交待出一隻潛伏在南鄭的老鼠。”
“是燭龍?”
“應該不是,這個人的級別並不高,與燭龍不符——當然,這一點我還沒有向徐永確認。”荀詡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但根據徐永提供的證詞,他已經為曹魏工作有四年了。”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與職位。
姚柚聽完以後,緩慢地搓動著自己的指關節。熟知官場內幕的他知道:這個名字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名字背後相關聯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說道:“這件事目前還有誰知道?”
“除了我以外,還有杜弼、徐永和負責紀錄的書吏,他們都已經被隔離。詢問一結束,我就帶著原始記錄離開,沒有其他人碰過。”
“很好。”姚柚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露出疑惑的神色,“這個徐永的話,可信度有多少?”
“到目前為止,他交代的東西已經被驗證過了,沒有瑕疵。”
“也許他只在這件事上撒了謊。”
“這一點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了。”
聽到荀詡這麼說,姚柚猛然把頭抬起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個行動派:“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動手?”
“越快越好,拖得太久對方也許就會嗅到些什麼,老鼠的嗅覺一向很靈敏的。”
姚柚盯著荀詡的眼神看了半天,最後終於下了決心:“那麼就去做吧,但是要謹慎,動靜不要鬧得太大。”
“是。”
荀詡鞠了一躬,準備離去,姚柚忽然又把他叫住。
“等一下,你負責這次行動的話,青龍山那邊的詢問要怎麼辦?”
“我想先停一天,給徐永一段時間休息。實在不行的話,還有陰司丞和杜備咨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那個杜弼,真的可以完全信賴?”姚柚並沒有見過杜弼,這個老頭子對一切沒見過的人都有不信任感——對見過的人也一樣。
聽到這個質疑,荀詡笑了,他的幽默感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至少他沒軍方那麼討厭就是了。”
當天晚上,荀詡與裴緒、阿社爾以及七八名靖安司的“道士”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位於南鄭城東的某一處民宅前面。此時天色已經漆黑,閉門鼓也已經敲過五響,除了巡夜的士兵以外,普通居民與官吏都已經早早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街上寂靜無比。
“是這一家沒錯吧?”荀詡問道。眼前的民宅規模並不大,宅門附近的牆皮老舊,兩扇木門已經有些褪色,宅門頂棚的滴雨檐似乎搖搖欲墜,顯示出主人的境況並不怎麼好。
裴緒從懷裡摸出一份地圖看了看,沖荀詡表示確實沒錯。荀詡當下安排兩個人去街後的後門守衛,然後用眼神示意阿社爾可以開始了。
阿社爾嘿嘿一笑,提起兩個拳頭對磕了一下,拍了拍大門。很快在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門fèng里傳來:“是誰在敲門?”
“請問這裡是鄧先鄧功曹家麼?”
“正是,不過我家官人外出未歸,現只我一人在家,不便開門。”
“既然鄧功曹不在,能否請轉交一樣東西給他?”
聽到這個請求,門裡的女子遲疑了一下,將門打開半條fèng,說道:“是什麼東西?”
“是一方玉石,還請勞煩把門打開一些,才好接過去。”
鄧夫人見阿社爾身材魁梧一頭捲髮,臉上還帶著迷人的微笑,就不自覺地答應下來,將門又推開了五分。阿社爾立刻伸出右臂把住門邊,右腳往裡一別,半個身子就靠了進去。鄧夫人悚然一驚,再想關門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在阿社爾身後的荀詡、裴緒和其他人也從陰影中走出來,一群人黑壓壓地聚到了宅門口。
鄧夫人沒料到一下子會湧出來這麼多人,以為是強盜,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臉色唰的變成慘白。阿社爾一步向前把她嘴捂住,生怕她叫出聲來驚動了鄰居;鄧夫人開始還企圖反抗,後來拗不過阿社爾的力氣,只得放棄了掙扎,只是全身不住顫抖。
荀詡見鄧夫人已經被控制住了,就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進院子,然後把大門關上,免得被別人發現。他們將鄧夫人帶進屋子,只見正廳里亮著一盞燭台,旁邊還擱著一段籀好的刺繡與針線,顯然鄧夫人在開門前正在做女紅。
這時阿社爾才將鄧夫人鬆開,她見屋子裡一下子多了七、八名來歷不明的男子,也不敢大聲叫嚷;阿社爾一鬆手,她便一屁股癱在了地上。
“我們家裡……沒值錢的東西……”
荀詡聽到這一句懇求,忍不住笑了。他走過去蹲下身,和顏悅色地說道:“不用害怕,我們是丞相府靖安司的人,不是稅吏。”
說完他從懷裡掏出印鑑在鄧夫人面前晃了晃,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那……大人你想做什麼?”鄧夫人的緊張感絲毫沒有消退。
“我們想知道,你丈夫去哪裡了?”
“他去興勢辦事了,是李都護派去應差點庫……”
“他說過幾時回來嗎?”
“三日之前去的,應該就是明天回來吧。”
“很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知道你丈夫平時都跟什麼人來往?”
鄧夫人挪動一下左足,顫聲回答:“不知……我夫妻二人才調來南鄭一年多,尚不是很熟悉;而且他外面的事很少跟我說……”
荀詡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來饒有興趣地環顧了一下這間屋子,又垂頭問道:“你不介意我們檢查一下貴宅子吧?”
“什麼?這,這怎麼可以?”鄧夫人連忙爬起來,神色慌張。
“放心好了,如果損壞了什麼,靖安司會如數賠償給您的。”
荀詡一聲令下,手下人立刻開始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四處搜查,他則拉來一張胡床坐下,悠然自得地望著面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鄧夫人。過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時辰不到,裴緒從裡屋捧著一摞絹緞走出來,絹緞發黃,還沾有泥土,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蠅頭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