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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非常大膽的猜想。”姚柚把銅獸硯放回到桌子上。
一直沒說話的杜弼忽然插道:“即是說,你認為李平在得知徐永的存在後,惟恐他會泄露出燭龍的身份進而對自己造成威脅,於是暗中利用在成都的勢力策劃了這起暗殺?”
“不錯,可惜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這一點。”荀詡說的很坦然,語氣裡帶著一絲遺憾。
姚柚和杜弼臉上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會議就這樣結束了,姚柚要求靖安司繼續保持目前的工作態勢,他也答應會派遣一個人去成都旁聽對徐永謀殺案的調查進展,並把進度及時反饋給漢中。
從會議室出來以後,杜弼和荀詡並肩而行,這一段暗灰色的磚石結構走廊此時只有他們兩個人,腳步聲的迴響顯得很清晰。
忽然,荀詡側過頭去,對杜弼低聲說道:“我對徐永的事很遺憾。”
後者將複雜的眼神投向頭頂伸展至北方的青色檐角,表情有些哀傷:“……他認為我國能給予他一個更好的人生,所以才對我投諸信任。我讓他失望了。”
“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已經盡力。”
“也許把他送去成都是一個錯誤。”
“聽著,輔國,徐永的死是一個悲劇。但是,身為情報官員我們有時候必須要顯得冷漠無情,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荀詡試圖說服杜弼。他想起來以前陰輯說過他這位學生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多愁善感。
杜弼伸出手拍拍荀詡的肩膀,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不必擔心,孝和,這我知道,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兩個人沉默地朝前走了幾步。荀詡想轉換一下氣氛,於是再度開口問道:“對了,你那邊進度如何?”
靖安司負責內務偵察與行動,而杜弼執掌的軍謀司則負責將各地遞交上來的情報匯總、整理、分析。兩個部門對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由於目前針對李嚴與“燭龍”的調查只有四個人知情,所以關於這方面的情報杜弼不得不親自把關。他的工作就是仔細排查過去五年內漢中一切情報流動和可能泄密的環節,希望籍此將“燭龍”分離出來。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唔,最近我在重新審議兩年之前的那次行動,那是你和燭龍的初次交手吧?”
聽到杜弼這麼說,荀詡神色黯然了一下。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敗,他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不過荀詡隨即恢復了慡朗的表情:“糜沖那次?你可曾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目前還沒有,工作量太大了。數以百記的文書、會議記錄、信函、供詞和出自靖安司的冗長報告要閱讀、比較,這些只能我一個人來做。”杜弼語氣似是在揶揄荀詡。
荀詡聳聳肩膀:“能者多勞嘛。”
兩個人來到走廊的一個轉角處,迎面恰好走來一名急匆忙的侍從。這個冒失的傢伙腳步急促,險些跟兩個人迎頭相撞。他狼狽地停穩腳步,抬頭一看居然是荀詡,慌忙敬了一個禮,然後急切地說:“荀從事,裴大人剛剛捎來口信,請您立刻返回靖安司。”
荀詡和杜弼對視了一眼。荀詡問道:“他在口信里提到過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的,大人。”侍從回答得毫不含糊。
“是什麼?”荀詡的口氣變得緊張嚴厲起來,如果不是特別重大的事,裴緒不會這麼急著找他。
“您的妻小已經安全抵達南鄭,她們目前都在靖安司專屬的驛館裡等候您,大人。”
荀詡抬抬眉毛,努力想裝出一副處事不驚的平靜表情,不過他失敗了。
荀詡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結的婚,那年他二十五歲。妻子是一位同僚的女兒,姓趙,相貌很普通,但性格溫柔賢淑。結婚以後,夫妻二人關係一直非常融洽,並在建興二年有了一個孩子,名字叫荀正。建興五年,丞相府北移漢中,開始籌備北伐事宜。荀詡也隨整個靖安司副司遷入漢中。按照規定,低級官吏不允許攜帶家眷同往,於是荀夫人和荀正留在了成都,和她父親居住在一起。
由于靖安司事務繁雜,從建興五年到建興八年整整三年期間,荀詡只回了成都一次,而且那次還是調職到江東前順便去探望一下,平時夫妻兩個人就以書信來往。這種兩地分居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建興九年初,荀詡的官秩升了一級,由原來的“比三百石”升到了“三百石”,夠資格將家眷遷來漢中了。於是荀詡提交了申請,並於三月份得到了批准。荀夫人和荀正得到許可後立刻動身,終於在五月初風塵僕僕地抵達南鄭。
荀詡離開“道觀”拜別杜弼以後,二話不說,直接趕往靖安司專屬驛館。到達時他注意到館門前停放著數輛馬車。從馬車篷側的赤烏角旗來看,他們是每月往返於南鄭與成都之間的固定信使車隊。荀夫人顯然就是搭這些馬車過來的。
他站在驛館門口,用雙手潦糙地撫了撫髮髻,然後才邁進館門。一進去,就聽到廳里傳來一聲響亮的叫聲:“爹爹!”然後一個七歲大小的男孩跳出來,興奮地一下子撲到荀詡懷裡,又叫又跳。
荀詡把自己的兒子摟在懷裡,輕輕地摩挲著他的頭,喃喃地說道:“長高了,正兒,你長高了……”
“正兒好想爹爹。”
“爹也可想你了呢。”荀詡愛憐地拍了拍他的臉,小孩子雖然才七歲,眉宇間隔已經依稀有了他父親的模樣。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荀詡再次抬起頭來,看到自己的妻子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長途跋涉的疲憊仍舊殘留在荀夫人的臉上,但她笑得還是那麼溫柔,與新婚時相比一點沒變。
“阿緹,你們來了?”
“我們來了,相公。”
“一路都還順利吧?”
“嗯,還好,就是正兒不太喜歡坐馬車。”
兩個人簡短地寒暄了兩句,沒有多說什麼,他們把心情留給彼此的眼神去表達。荀詡蹲下身去,用一隻手把荀正抱起來摟在懷裡,然後起身牽住了妻子的左手,手很粗糙,那是長年累月勞作的結果。荀詡略帶歉疚地用大拇指蹭了蹭她指肚上的老繭,說:“阿緹你們累了吧?房子已經都給你們預備好了,行李回頭叫驛館的人送過去。”
“相公,那咱們先回家去吧。”
荀夫人輕聲回答。聽到“回家”這兩個字從老婆唇邊輕輕滑出,荀詡在一瞬間感覺到一陣溫馨的震顫,幸福感如同長江的cháo水一樣湧入身體。燭龍也罷、李平也罷,這些煩心的事在這一時刻都變得無關緊要、微不足道。自從三月以來累積的疲憊、焦慮與沮喪仿佛秦嶺山頭的積雪一樣消融,被這一聲“回家”的呼喚洗滌一空。
荀詡以前回的是一間磚石結構的獨院空曠民房,而現在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一家人辦理完手續,一起走出驛館。荀詡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老婆,樂呵呵地登上事先預備好的一輛簡易馬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