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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睦館外停留著四輛翠綠色的豬鼻車,張觀、荀詡、郤正三個人各上了一輛,由特使帶路朝著武昌內城疾馳而去。此時街道空曠冷清,周圍房屋在夜色籠罩下黑壓壓一片,只聽到這幾輛車馬蹄敲擊地面嗒嗒作響,回聲聽起來格外清晰。
很快車子穿過清溪橋、金鳳闕,最後停到了內城的右側端門之前。三人走下車,一個早就在此等候多時的侍衛將端門打開,提著燈籠引三人向宮內走去。七轉八轉,不多時這支小小的隊伍便來到一間宮殿之前,這宮殿較之前面的宮廷建築樸素了不少,但仍舊透著威嚴之氣。旁邊建築群都是漆黑一片,唯有此處的燈火通明,十幾盞大燈籠吊在殿角,將整個殿內照得如白晝一般。
三個人進殿以後,發現吳主孫權已經安坐殿中了。只是他今天特意高高在上,與三個人相隔有二三十步,那著名的碧眼與紫髯因為距離遙遠而有些看不清楚。張昭與顧雍兩名重臣分別站在兩側,表情不一。
大概是因為深夜緊急召見的緣故,所有繁文縟節都被省略掉了。孫權既沒有派人送上茶水來,也沒有象往常那樣親切地詢問他們在武昌的生活起居,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荀詡從這個面目看不清楚的統治者聲音里努力分辨出了一絲自豪、一絲膽怯、一絲惱怒以及一絲焦躁不安。
“今日召見貴使,是因為吳國近日內會有一項重大的政治舉措。出於對盟友的尊重,我覺得有必要在這之前知會貴國,希望能得到貴國的理解和支持。”
“我會轉達給諸葛丞相的。”張觀低下頭,沒有多說。
孫權並沒有直接挑明“稱帝”,而是開始從他的父親孫堅開始談起,接著談到兄長孫策,將整個江東的歷史回顧一遍,語氣里充滿了感慨。荀詡注意到在談話中孫權反覆強調“孫氏江東”這個詞。
接下來孫權話鋒一轉,喋喋不休地說起了昭烈皇帝劉備當年困居江夏時江東施以的援手,以及兩方在抵抗曹魏侵略時的無間合作。荀詡注意到孫權的情緒似乎很激動,不時揮舞手臂來加強感染力,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就演說技術來說相當不錯,但在這一共只有六個人的大殿裡總給人一種奇怪的不協調感。
“演說”一直持續了兩柱香的時間,孫權最後談到了目前吳漢聯盟的必要性以及他個人對諸葛丞相的敬慕,他強調說:“我相信以諸葛丞相的智慧,一定能夠理解,吳漢兩國的同盟無論是從歷史的角度還是從現狀來看都是必需的,任何時候都是……”
“終於說到關鍵了……”荀詡心想。
“……鑑於以上考慮,舊的合作形式已經不適宜當前嚴峻的鬥爭形勢,我認為吳漢聯盟應該具備新的內涵。”說到這裡,孫權閉上了嘴。在他旁邊的顧雍則不失時機地接口對下面的三位蜀使說:“我們東吳臣民一致認為,我主孫權應該登基稱帝,與貴國皇帝並肩而戰,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鼓舞兩州士氣,震懾敵人。”
這個消息終於從東吳決策層的嘴裡親口說出來了,三名蜀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其實郤正很想開口抗辯,但被張觀和荀詡的眼神壓了回去。辯駁不是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工作是將吳國的官樣聲明以及弦外之音一併帶回去,交給成都朝廷去處斷。
顧雍繼續說道:“等到兩國成功地恢復中原,豫、青、徐、幽四州歸屬東吳;兗、冀、並、涼四州歸屬漢,兩國以函谷關為界,共享天下。”
“這究竟是在向我國示好還是示威……”荀詡不明白為什麼東吳要在這時候提出這份政治地圖,這份地圖幾乎沒有實用價值,除了明確無誤地把東吳的野心表面化以外,沒有什麼用處。還是說,孫權其實是想要一個與他地位相稱的戰略目標?
“我主登基在即,這個消息一定會引起外界的種種猜測甚至負面謠傳,為避免盟友和天下人不必要的誤解,今天特意召見幾位澄清一下我方的立場,並希望能得到貴方的理解。”
對於這樣的外交辭令,荀詡只能冷笑。如果東吳真的有誠意,就該在決定稱帝前徵求成都的意見;最起碼應該在登基儀式前以正式的國書通知蜀漢。而事實上,若不是今天他成功地把這個情報送了出去,恐怕東吳會把稱帝的事一直捂到登基當天。
在得知敦睦館已經把稱帝的情報送出以後,東吳君臣這才慌張地連夜緊急召見敦睦使,想淡化東吳在這件事上一意孤行的印象,反而暴露出他們惴惴不安的不自信心態。
“新的吳漢聯盟將成為埋葬偽魏的基石,希望你們能把我的心情轉達給諸葛丞相。”
孫權為這一次的會談做了總結,然後這位即將登基的皇帝起身離去,自始至終他的臉都沒有清晰地顯露在敦睦使面前。張昭也隨之而去,只有顧雍留了下來,看來他還有些話要說。“冠冕堂皇的話交給上級去說,具體細節交給下級去完成。”這是流行于靖安司里的一句話,也同樣適用於外交場合。
顧雍走近張觀,臉上笑容可掬,還友好地向荀詡與郤正點頭示意。但三個人誰也沒有動,既然東吳的立場已經挑明了,那麼在成都做正式反應之前他們不能有任何表示。
“張大人,我主對於新的吳漢同盟寄予的希望很大,為了更好地體現出兩國合作精神和我方的誠意……”顧雍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裡拿出一卷精緻的絲軸遞給張觀。張觀接過來展開一看,發現裡面是若干條吳國對蜀漢的政策調整,其中包括主動降低蜀吳貿易的關稅;增加對蜀錦、側竹弓、井鹽的進口量;削減兩國邊境駐軍;遣返在東吳境內的益州籍流民;兩國情報機構資源共享等等等等。
看來這是東吳為了減緩蜀漢對稱帝的強烈反應而做出的一些讓步,或者說,是抽了蜀漢一耳光以後給的幾粒棗子。
“我主還為貴國皇帝陛下的壽辰準備了一些個人微薄的禮品,這是禮單。”
“我確實收到了,顧丞相。我會將貴方的意見轉達給諸葛丞相。”張觀的回答滴水不漏,等於什麼都沒有承諾。顧雍的神情微微有些失望。
三個人從內城回到敦睦館以後,張觀立刻讓郤正將今天的會談寫成一份紀要。郤正領命而去,這類工作交給他再合適不過。荀詡則負責編輯相關背景資料,這將在成都討論這一問題時起到重要的參考作用。他們之間沒有交談,交談已經沒有意義,他們的意見並不能左右局勢。
到了四月二十六日凌晨,報告和資料彙編都完成了。郤正表現得很亢奮,這讓張觀不得不在他的報告裡刪掉諸如“狡黠地望著我們”、“厚顏無恥的條款”、“陰險地說道”等等充滿了強烈主觀色彩的詞彙。
這一次還是荀詡負責將文書運送至牛津碼頭。和昨天完全相反,本來要兩三天才能“檢修”好的外交船舶現在一艘不少地停泊在牛津港;薛瑩——當然,他本人看起來十分尷尬地——甚至表示願意開放吳國境內的陸路驛道,可以讓這份報告更加迅速地抵達成都。這個好意被荀詡婉言謝絕了,敦睦館可不希望這份東西在昨天的秘密報告之前送到諸葛丞相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