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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永和一名同事在太和元年的四月曾經短暫地被調去過長安,目的是協助夏侯懋將軍在長安建立起一套內務控制網絡。在長安工作期間,徐永注意到有一條蜀漢內部的情報管道不斷向魏國輸送情報,中繼站就設在長安,而且主管的長官就是夏侯懋。出於紀律,他沒有做深入調查,後來還是夏侯懋在一次閒談中透露這一條管道的另外一端正是燭龍。(荀詡聽到這裡,不禁微微點了下頭,在記錄上劃了一個醒目的勾。徐永的這段話可以被吳國情報官員薛瑩的遭遇所證實。薛瑩在魏太和元年出使鄴城的時候,也從夏侯懋口中得知了燭龍的存在,與徐永的話完全一致。)
然而燭龍在這一階段一直不被重視,只屬於乙級內線,曹魏對它的態度可以用“聊勝於無”來形容。徐永回憶說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蜀漢建興六年諸葛亮第一次北伐;魏國震驚於蜀漢突然的軍事威脅,這才意識到西北防務的重要性;第一次戰爭剛一結束,郭剛就立刻被拔擢為間軍司馬,負責整個雍涼地區的情報工作,而燭龍則一躍成為頭號重要的情報來源。
不過負責燭龍這條線的人一直是郭剛,郭剛的直屬上司就是中書監劉放,因此保密程度極高。別說徐永,就連他的上司楊偉都無從得知燭龍的真實身份。
“其他的事情呢?你還能回憶起什麼?”荀詡急切地問,目前關於燭龍的情報雖然略微豐富些,但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徐永沉思了一會兒,再度猶豫地開口道:“在我來大漢的前四個月,郭剛曾經發函給楊偉,要求借調鄧先的關係給他。”
荀詡迅速和杜弼、裴緒交換了一下視線,裴緒問道:“能詳細談談這件事嗎?”
“好,好,不過這全都是我的推測了。你們知道,鄧先是江陵地區間軍司馬幾年前在江州發展的內線,後來鄧先隨同李嚴來到漢中,江陵和他的聯繫開始變得困難。因此郭剛希望能將這條線也併入他的工作範圍,畢竟隴西與漢中的聯繫要相對緊密。”
裴緒俯過頭悄聲對荀詡和杜弼說:“他說的是實情。根據李都護提供的檔案,軍謀司判斷鄧先早在江州任職的時候已經涉嫌泄露機密。”荀詡點了點頭,親自起身給徐永續上一杯水,然後示意他繼續說。
“郭剛發給楊偉的函件我看到了,裡面提到鄧先在漢中可以得到當地協助,這將在疏浚子慶的工程中起到更大作用。我想這個‘當地協助’指的就是燭龍。”
“疏浚子慶?”荀詡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疏浚是曹魏的情報術語,意為針對敵方高級官員的拉攏。”杜弼沉著臉說,他若有所思。裴緒隨即補充道:“我想起來了,‘子慶’應該是孟達的字。”
“孟達早在建興六年就死了……這裡的疏浚顯然不是指他。”荀詡也覺察到了其中的一絲異味,他追問徐永,“那封信中還說了什麼?”
“唔……我記得郭剛還提過,李嚴到達漢中以後,蜀漢整個官僚機構進行了調整,其結果是向著疏浚工程有利的一面發展,這會讓當地協助更加有效率。”徐永說完以後,將杯子裡的水再度一飲而盡,似是想起來了什麼,瞪大眼睛道:“你們應該已經抓到鄧先了吧,可以直接去問他啊。”
荀詡無奈地放下毛筆:“鄧先已經在被捕後不久自盡了。”
“噢,原來是這樣,那太遺憾了。”徐永的表情也隨即灰暗下去,“但我說得確實都是真的,除此以外我確實不知道別的了。”
詢問到此結束,阿社爾走進門來把徐永帶回到他的臥室。
徐永走了以後,留在屋子裡的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面色鐵青。他們都精於情報工作,都從徐永這些模糊不清的證言裡嗅出一絲危險的味道。
孟達孟子慶是蜀漢初期的一名將領,以反覆無常而廣為人知;他曾經背蜀降魏,然後又意圖背魏投蜀漢,結果叛變前夕被司馬懿殺死。郭剛以他的字來命名“疏浚”工程,顯然是暗有所指。眾所周知,孟達在蜀漢高層有一位最為親密的朋友,就是李平。
軍謀司的報告也指出——雖然其中可能摻雜著馮膺的偏見——如果沒有擁有更高權限者的默許或者疏失,很難相信鄧先會泄漏這麼多的情報而不被發覺。鄧先的直屬上司,就是李平。
李平到達漢中的時間和郭剛接手鄧先與“疏浚”工程的時間幾乎一致,這幾乎不可能是一個巧合。至於李平本身,他對於諸葛亮的不滿也早已經流於表面,大小官員都心知肚明,動機很充分。
種種跡象都指向李平,他很有可能就是那個正在接受“疏浚”的高級將領。荀詡心中有數,諸葛丞相早已經提醒過他這一點——實際上荀詡被調回漢中的主要目的正是為了防範李平。
“那麼,還是老問題,究竟誰是燭龍?”
杜弼首先開了腔:“從徐永最後的供詞來看,燭龍在李嚴到達漢中後被調整到了一個更加有利於‘疏浚’的位置。我想燭龍現在的職務一定與李平聯繫密切,這是一條線索,我們應該從這方面入手去查一查……你們兩個怎麼了?”
杜弼只顧闡發自己的看法,沒注意裴緒和荀詡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了。其實他的看法也是荀詡和裴緒此時腦海中所想的,但杜弼並不了解荀詡的人際關係,他不知道這一推測會把荀詡的兩名好友推上嫌疑名單的首位。
狐忠和成蕃。
他們兩個人在李平到達漢中後分別擔任他的參軍與督軍,完全符合這個條件。
荀詡心緒煩亂地搓動手指,仿佛想要把這些東西在指fèng里擠碎。他從事內務工作已有數年,期間逮捕了無數人,但自己的好友變成嫌疑犯還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任的一句話:“在靖安司眼中,只有敵人和偽裝成自己人的敵人”,不禁有些心慌意亂。
這間屋子裡他的級別最高,裴緒和杜弼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等他發表自己的看法。荀詡猶豫再三,最終艱難地下了一個結論:“這件事牽涉到高級官員,不能只偏聽徐永的一面之辭。無論是李平還是燭龍,都得謹慎對待。”
杜弼對荀詡的反應有些驚訝,這種論調與他一貫行動派的風格不符合。杜弼提醒這位有點心不在焉的靖安司主管:“……可是,如果不儘快行動的話,恐怕會貽誤時機。鄧先的死可能會進一步刺激到李都護,讓他接受燭龍的‘疏浚’,到那時候……”
接下來的話杜弼沒有說下去,蜀漢丞相的副手叛逃,其嚴重性不需要他來提醒。
“我會提請諸葛丞相,看他們如何裁處;李都護的地位太高了,無論這一次‘疏浚’是真是假,都勢必會引發大亂子……”
荀詡乾巴巴地駁回了杜弼的請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裴緒見狀,把杜弼拉到一旁小聲說了幾句,杜弼聽了先是一愣,然後會意地點了點頭;他放慢腳步走到荀詡跟前,雙臂撐在案几上,用混雜著嚴厲與信賴的眼神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荀從事,但我也相信你能秉公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