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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日,諸葛丞相返回南鄭。和第二次北伐後一樣,人們為蜀漢在戰略上的徒勞無功而感到沮喪,但又為在撤退時成功擊殺一員大將而歡欣鼓舞。大部分人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目送丞相的車仗緩緩開入城中。
荀詡並沒有參加入城式,他被要求等候在軍正司的一間密室之前,狐忠也是,而李平則被安置在密室之內。那房間沒有窗戶,所以荀詡無從知道這位中都護的表情究竟為何。
“孝和,這幾日過的如何?”狐忠忽然偏過頭來問,他這幾天一直被軟禁,直到今天才被放出來。
荀詡唔了一聲,雙手垂下,繼續保持著恭敬等候的姿勢。對於狐忠他沒有什麼恨意,兩個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效忠祖國,但這不代表他會因此而釋然。狐忠看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荀詡的心境波動,於是也閉上了嘴。兩個人就如同石俑一樣肅立在密室兩側,好像是不曾相識的陌生人。
這裡位於地下,氣味有些陰冷與發霉,走廊兩側都鑲嵌著銅製掛台,上面點著蠟燭。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通道里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狐忠和荀詡同時抬起頭,看到諸葛丞相和姜維兩個人走過來,面沉如水。遠處站著幾名軍正司的軍人,但他們顯然接到了不許靠近的命令。
諸葛丞相走到門口,停住了腳步,把兩道目光從荀詡臉上掃到狐忠,又從狐忠臉上掃到荀詡。兩個人垂頭拱手,叫了一聲:“丞相”。丞相這時嚴肅的臉上才稍微綻出一絲笑容:“孝和,守義,你們兩個做的很好。”
“一切為了漢室復興。”
丞相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把目光固定在荀詡身上,荀詡發現他比出征前又憔悴了幾分。
“孝和,想來你也都知道了。”丞相的聲音依舊低沉。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問題,荀詡只能簡短地回答道:“是的,丞相。”
丞相眯起眼睛,用感懷的口氣問道:“唔,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兩年前的那次會面?”
“是的,丞相。”荀詡的詞彙量變得十分貧乏。兩年以前,荀詡在接受了軍方苛刻的評議審查之後,曾經被諸葛丞相秘密召見,荀詡一直認為那次談話是自己撐過低cháo期的關鍵。
“我記得我曾對你說過,身為領導者,我必須尋求某種程度的內部安定,這種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犧牲的。”丞相說,隨手將脫下來的布袍交給姜維。
荀詡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巧妙地把話題的重心轉移開:“您說的每一句話,小人都一直銘記在心。”對於這個曖昧的回答,諸葛丞相沒露出任何不悅,他捋了捋自己的鬍鬚,沖荀詡略一頜首,說道:“你理解就好,漢室的復興還需要你的能力。”
荀詡又作了一個揖,謙遜了幾句,然後回復成最初的站姿。
諸葛丞相沒有多說什麼,他推門走進密室,然後姜維從外面把門關好,站到了狐忠與荀詡之間。三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誰也不說話。姜維比兩年以前老成了許多,年輕人的稚氣已經逐漸為沉穩持重的氣質所取代。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荀詡,舉止既沒表現出高人一等的傲氣,也沒有過分親熱。
“你們做得很出色。儘管外面的人不會記住你們的功績,但是我會。”
姜維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和外面相比,屋子裡此時的氣氛更加叫人抑鬱。這間石室沒有窗戶,裡面只鋪陳著一張木製方案和數根蠟燭,方案上還擱著一壺酒與兩個酒碗,坐在一側的李平了無生氣。諸葛丞相坐到他的對首,先一言不發地為他斟滿一碗酒。李平的目光極力躲避,雙手不安地揪著衣襟,原本一條大漢現在卻畏縮得有如一隻受驚的山雞。
“正方,來,為先帝幹上一杯。”丞相端起酒碗,嚴肅地說。
李平沒有勇氣舉起碗,他認為諸葛亮是在嘲弄他。諸葛丞相也不以為意,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突然將酒碗摔在地上,只聽“嘩啦”一聲,屋中沉滯的空氣被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切裂。李平像是被針扎了一樣,全身嚇得一激靈,顫抖不已。
“李平,你不敢為先帝敬酒嗎?!”丞相的怒氣突然爆發了出來。
“孔……丞相,我……”
“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託孤之重的老臣,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讓大漢二十五帝蒙羞的路!”
在李平的印象里,諸葛丞相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脾氣——即使兩年前馬謖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憤怒。他惶恐地跪伏在地,雙手撐在地上,頭低低垂下:“我知罪,我願意承擔一切責罰,只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遺族。”
“承擔一切罪責?”丞相冷笑道,用手點著李平,“你以為你承擔得了嗎!處斬一名企圖逃亡的中都護?這消息若是傳了出去,東吳曹魏那些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天下人是否仍舊相信我大漢以仁德治國?”
李平覺察到丞相話中有話,他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
“正方啊,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出了一個多麼大的難題……”丞相的口氣重新轉緩,“於公,我不能叫國家成為別人的笑柄;於私,你以為我真願意親手下令處斬一名舊日的同僚?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做第二次。”
李平知道他指的是兩年前的事。那時候第一次北伐剛剛失敗,諸葛丞相親手下令處死失街亭的馬謖,一個深得他賞識的年輕人。那件事籠罩在諸葛丞相心頭的陰影,看來到現在仍舊沒有消除。李平看到了一絲生存的希望。
通風口吹來一陣微風,屋子裡的氣息略微清新了一點,燭火也隨之跳動,兩個人的表情在燭影里看起來都有了變化。諸葛丞相忽然轉變了話題:“李平,你是否承認自己篡改補給數據,掩蓋補給不足的真實狀況,謊稱糧糙充足,以致我軍作戰失敗?”
李平有些驚訝地望著諸葛丞相,後者的眼神里有些超越責備的東西。於是他點了點頭。
“你恐怕事情敗露,便在我軍歸還之前就逃出南鄭,企圖通過沮、漳回到江陽,並上書皇帝陛下進行狡辯,想以此來逃避責任,對不對?”
“是……”
“幸虧你的參軍狐忠大力勸阻,最後你回心轉意,返回南鄭自首。你承認吧?”
李平忽然明白了諸葛丞相的用意,他是在為李平的叛逃行為尋找另外一種合理解釋,一種比叛逃要體面的解釋。李平眼角有些濕潤,覺得兩個人昔日的那種友誼似乎又回來了。
“在接下來幾天的審判中,你將會以瀆職罪而被判決,最嚴重可至流徙之刑,你可有心理準備?”
“多謝丞相……”李平感激地再度趴伏在地上。瀆職罪和流徙之刑雖不是好事,但對於一個原本犯下叛國死罪的人來說,可是幸運太多了。
丞相欣慰地將李平攙扶起來:“你放心吧,正方,你兒子李豐不會被這個判決影響仕途,我會照顧他的。”李平只是連連稱謝,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