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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成蕃的嫌疑上升,就意味著狐忠的嫌疑下降,荀詡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去接近狐忠一探虛實。當然,名義上他是去“參加”軍技司的技術審查,會‘巧遇’到狐忠,並不算違反姚柚的禁令。
荀詡還順便將成蕃調任督軍的文件疑點告訴裴緒,讓他去設法接觸一下當時負責這件事的官員,看能不能探談聽出什麼。
到了第二天,荀詡早早就趕去了南鄭“順天”糧糙場。那裡是南鄭最大的一處糧糙儲存基地,漢軍從南鄭到祁山的漫長補給線就是從這裡起始。每天都有大量補給物資從各地集中於此,然後編成車隊運往前線。
一進場子,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兩百多輛木輪推車,它們整齊地擺列在寬闊的曬穀場上,密密麻麻。這些木車造型與普通推車迥異。每一輛車旁邊都站著幾個穿著素袍的民夫;還有幾十名穿著黑袍的軍技司技術人員在車隊之間來回走動,並不時停下來用隨身攜帶的工具敲打木車。
忽然在他頭頂傳來一個並不怎麼熱情的聲音:“荀大人,怎麼今天您親自來了?”荀詡循著聲音抬頭去看,看到軍技司的司丞譙峻站在一個木架搭起來的高台上朝下看來,右手拿著好幾片竹簡,左耳上還夾著一支狼毫毛筆。
雖然荀詡和譙峻同在南鄭,但彼此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面了。後者象鼴鼠一樣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軍技司的那個山洞裡,很少走出來,長期不見陽光的皮膚看起來有些蒼白。而且近兩年這位老人還多了一個怪癖,就是絕對禁止將山洞的通風口打開,以至於渾身散發著發霉的味道。
“譙大人,別來無恙?”荀詡拱了拱手,然後順著階梯也爬上高台。高台上只有譙峻一個人,狐忠還沒來。
“嗯哼。”譙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看荀詡,自顧取下左耳的毛筆在竹簡上畫了幾道,然後提高嗓門衝下面的部下呵罵幾句。
荀詡看著台下這些造型特異的木車,好奇地問道:“這玩意兒就是軍技司的新成果?”
“是木牛流馬。”譙峻嚴厲地糾正荀詡的話。
“好,好,木牛流馬……它們跟一般的車子比什麼突出之處嗎?”荀詡第一句話就惹怒了這個古怪的老頭子,於是趕緊投其所好地問了一個技術性問題。
看得出,譙峻對這個問題很滿意,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轉過臉來反問荀詡:“我軍北伐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補給。”
“不錯,我軍以往北伐一直被糧糙的運輸問題困擾,因為一般人力車和畜力車無法適應山地地形,效率太低。”說到這裡,譙峻遙空一拜,表情變得頗為恭敬,“在諸葛丞相的指導下,我們軍技司在兩年之內研發出了為適應西北險峻山地而設計的特種車輛,這就是‘木牛’與‘流馬’。”
“他們能改善運輸效率?”荀詡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改善,是大幅改善!”譙峻叫道,飛快地從旁邊拿起一卷素絹攤開給他看:“你看,這是‘木牛’的設計圖。它以普通雙輪架車為底盤,創造性地加裝了一個牛頭形前轅,可以在險峻山路和棧道行走時有效地保持平衡;一輛木牛的載重量達到了十石,且只需三名操作者,比起傳統雙輪架車效率提高了三成多。”
然後他又展開另外一幅絹圖:“而‘流馬’在設計上則強調速度,一般用於緊急運輸的場合;它前置單輪,輪上托板與兩支前推手柄經過了優化,以巧妙的連接在一起,既減輕了車子本身重量,又加強了平衡感,只需要一個人即可推走,載重量最高達到八石。”
譙峻說完把圖紙捲起來,把荀詡拽下高台。兩個人走到一架木牛跟前,用筆桿敲了敲把手與托面之間的關節。荀詡注意到那關節處被一圈鐵圈套住,外表擦得鋥亮。譙峻拍拍車身,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在木牛流馬的關鍵部位以鐵製樞節代替木製樞節,並簡化了車身結構,這讓‘木牛’與‘流馬’在滿負荷的狀態下每二百里、一百五十里才需要檢修一次;舊式輪車往往每走五十里就不得不停下來修理。跟木牛、流馬相比,那些車子就好像紙糊的一樣。”
譙峻興致勃勃地一邊左指右點,一邊從嘴裡吐出一大堆數據和專業術語。他旁邊的荀詡只有點頭的份兒,一點都插不上嘴。等到他停止說話,荀詡才用外行人的口吻總結說:“總之,會比以前運送的更快更多,對吧?”
“那當然。比起那些只知尋章摘句的書蟲們,我們才是漢室的基石。”
譙峻神氣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他對此十分自豪。他有一位族侄譙周,在朝廷內擔任勸學從事,是益州有名的經學大儒;叔侄兩個彼此都看不順眼,互相指責對方是搞奇技yín巧的工匠和腐儒,這故事在蜀漢內部流傳很廣。
荀詡耐著性子聽譙峻說了好長時間,才從這個老人強烈的技術表現欲下解脫出來。他左顧右盼,發現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現在木牛方陣已經完成了出發前的檢修工作,開始裝運糧食了。許多赤裸著上身的民夫扛出一袋袋糧食、蔬菜與醃製好的肉條,把它們擱到木牛車上,再用麻繩捆縛好。
可狐忠到現在還是沒有出現。
“譙大人,狐參軍呢?我記得他今天也應該到場的吧?”
“噢,他已經出發了。”
荀詡大吃一驚,“出發?他出發去哪裡?”
“當然是前線。”譙峻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很少關心技術以外的事,“昨天晚上第一批兩百五十台木牛的運補隊已經上路了,軍情緊急啊。這是木牛首次投入實戰,李都護特意派了狐參軍隨隊押糧。”
“那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理論上一個月就可以回來了,但前線情勢瞬息萬變,誰能說的准。也許明天諸葛丞相就打進了天水,到時候補給線更長。”
荀詡呆呆地看著一輛一輛滿載的木牛車被民夫推出校場,掀起陣陣煙塵,心裡說不清楚是慶幸還是遺憾,或者兩者兼有之吧。突然之間,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地閃入他的腦海:“李平為什麼特意要把狐忠調出去?”
第七章 向東進軍
儘管剛進四月,漢中的正午已經開始顯示出夏日的威力。鍾澤率領著手下的十六名漢軍士兵排成兩列縱隊沿著塵土飛揚的土路向東緩緩而行。烈日之下,他們口乾舌燥,而且士氣低落,垂頭喪氣,仿佛打蔫的麥穗一樣。
其實鍾澤和他們一樣無精打采,但不能表露出來。他是一名都伯,他的工作就是帶領這支小分隊完成上頭交代下來的每一項任務。因此鍾澤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呵斥那些情緒低落的士兵,督促他們加快速度前進。
鍾澤原本只是一名什長,手下有十個人。他認為差不多這就是自己領導能力的極限了。不過在戰爭年代,沒有什麼極限可言。鍾澤所在的小隊作為高翔將軍的直屬部曲參加了第四次北伐戰爭,並一直戰鬥在最前線。在四月十一日的大戰中,蜀軍徹底擊潰了司馬懿的中軍,獲得前所未有的大勝。這場勝利讓整個祁山戰局轉入戰略相持階段。在這場戰鬥中,鍾澤所屬的小隊是最先與敵人接觸的,損失相當慘重,傷亡超過了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