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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禎看看小祿,昏暗的油燈下看不太清。只見她容貌雖然說不上絕色,卻也透著甜淨俏麗,尤其是說話慡朗,口齒伶俐,沒有小戶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便問她:“你們救了我,是件積德的事,我自然是感激不盡,這又有什麼好怕的?”

    小祿回身進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湯來,一邊招呼這主僕二人吃著,一邊說:“唉,這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呀!我們這個家,祖上曾是前明世家,永樂靖難之前,祖上還在朝做官。可是,永樂皇帝滅了建文帝後,說我們是建文皇帝的死黨,不管你原來姓的什麼,全都改姓了‘黑’,而且全都劃成了‘賤民’,入了‘賤籍’。從那時到現在,三百多年了,全族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得從事賤業,當戲子,當吹鼓手,當媒婆、穩婆……,而不准種地務工做買賣。這三百年裡,族裡一共出了九十四個節婦和兩個烈女。光是去年就死了兩個,一個是還沒成婚丈夫就先死了,這個女孩也投水自盡;另一個是父母雙亡,自己又受人拐騙,卻寧死不從上吊投環而死。前任的太守聽說了這件事,說難得有這樣的賤籍,立志從善而不甘墮落;只可惜這節婦孝女還不夠一百。那太守說,只要是湊足了這個數,他就要上表請求皇上為全族脫籍。所以族裡訂下了規矩,全族的人都不准在這上頭出事……咳,我說這些幹什麼?”她突然臉一紅,不再往下說了。胤禎說:“這不是你自己要說的嘛!”小祿看了胤禎一眼,就飛跑著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回來了。手裡端著一瓢米,還抓著一把鹽,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禎,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窩頭。胤禎笑著說:“姑娘,你別生氣,我剛才是和你說笑的。”

    那姑娘看了胤禎一眼,卻仍是一聲不語。就在這時,門外又進來一個小祿,手裡拿著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蘿蔔,一邊利索地切著,一邊笑著說:“算你們有福,姐姐還真的借到了米。她呀,別看一天到晚不愛說話,可是人緣好著哪!”到了這時胤禎才知道,原來面前的竟是生得一模一樣的兩位孿生姐妹!

    黃水一直不退,胤禎也只得與這家人相依為命。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小祿的多情慡朗、愛說愛笑,都給這位落難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別看胤禎平日裡心冷似鐵,可他卻是個有恩有義的人。漸漸地,他對那位叫做小祿的女孩子發生了好感,兩人偷偷地相愛了,而且很快地小祿就懷上了身孕。這件事,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別人並不知道。大水退去以後,胤禎回到朝里,調兵去捉拿那個縣令。哪知,那天縣令一門老小倉惶逃命,還沒有出城呢,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全家老少無一生還。胤禎又去接小祿,卻不料來得晚了一步,小祿已經顯了身子,而且被族裡發現了。為了維護那個並不成文的族規,為了湊足那一百節烈女子之數,族長狠心地下令,將小祿當眾燒死在村頭的大樹上。胤禎剛來到河對岸,就看見村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掙扎、又至死也不肯求饒的小祿。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著胤禎,而這位四爺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過去,他當時就要衝過去了。他沒能救出這個為他獻身、又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當他終於走近這裡時,看到的卻是那棵燒焦了的老柿樹,和樹上那已變成黑色的斑斑血跡,連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這幕慘景對胤禎來說是永生難以忘卻的,而化成灰燼的小祿也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後官粉黛三千,他卻無一動心,是不是由此而起呢,誰也不知道。就是這件已成往事的回憶,也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而不敢把它說出來,甚至不敢想起這件事……

    可是,今天劉墨林卻在無意之中觸到了皇上的隱秘。尤其是當劉墨林說出那位蘇舜卿也是“隸屬賤籍”時,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動了。一時間,他心cháo起伏,簡直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小祿也沒有可能與他共享富貴了。他狠狠心把心頭的不快壓了下去,決心為千千萬萬個小祿申張正義,把明代永樂皇帝和他製造出來的虐政永遠打入地獄,讓數百年來繁衍成百萬之眾的“賤民”重見天日!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劉墨林說:“才士風流,算得了什麼大事?不過,單單為蘇舜卿脫籍,又似乎不近人情。廷玉,你來擬旨:用明詔發布,即日起,為天下所有賤民一律脫籍,耕讀漁樵,與庶民相同。”

    張廷玉聽了大吃一驚,心想,這可不是件小事啊!“耕讀漁樵與庶民相同”,這就是說,連王八、戲子、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那麼,全國的文人們將會怎樣看待這個詔諭呢?會不會引起他們的反對呢?張廷玉的腦子轉得很快,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聽說過,四王爺曾和一個樂戶的女子情篤意合,私訂了終身。今天雍正這番處置,不過是借劉墨林之請償還皇上昔日的夙願罷了。可是,這話,張廷玉可不敢出口,想了想,他試探地說:“主子,如此舉措,使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賤民得以超脫苦難,恐怕家家都要為主子燒香磕頭,立長生牌位了。不過,以臣之見,這類賤民從事賤業已久,不會種地,不能務工,也不懂經商之道,突然讓他們改行去干別的,恐怕還不如干他們的老營生更為有利,所以臣以為,皇上之命可行,但最好是不要強求一律,聽其自願也就是了。再者,他們剛脫賤籍,即入廟堂,似乎也有傷風化,不利觀贍。可否在脫籍兩代之後,才許讀書進仕,以表示朝廷尊儒重道的本旨。”  

    雍正仰著臉思索了好大一會兒,心裡雖然不同意,可又覺得張廷玉說的似乎是無可挑剔,才勉強地說:“好吧。你這也是老成謀國之言,就依了你,擬旨後明發也就是了。”

    副總管太監邢年進來報告說:“主子,廣生樓上的字畫都已貼好,筵席也已擺上,各位王爺、貝勒、貝子和大臣們都到齊了,請主子啟駕!”

    雍正來到西華門前時,三位皇阿哥弘時、弘曆和弘晝都在門前跪接。雍正下了鑾輿,問他們:“你們的字都掛上了嗎?”

    弘時上前一步奏道:“回阿瑪,兄弟們的都掛上去了。不過聽說阿瑪只選了兩幅,兒子們不敢僭越,又都各減了一幅。我和五弟是兩幅,四弟則只掛了一幅。”

    雍正看了一眼弘曆問:“你為什麼只掛一幅呢?”

    “回皇阿瑪,兒臣的字寫得不好,不敢與眾位書林宿儒們爭短較長,更不敢污了皇阿瑪的法眼。但是阿瑪既然有命,兒臣也不敢不送,就選了這一幅,兒子只是因為聖命難違,勉力為之罷了。”

    弘曆這回答很讓雍正滿意,他高興地說:“這樣也好。今天是朕為朝廷百官們專設的筵席,你們不必入席,就在旁邊給眾大臣們斟酒,代朕做東。他們給朕辦事半年了,應該好好地謝謝他們,你們殷勤一些,也是應當的嘛。”

    吩咐完了,雍正就端正身子來到廣生樓下,樓前等候的人們,一聽靜鞭三響,知道皇上駕到,連忙齊聲高呼“萬歲!”雍正滿懷喜悅地走到近前說,“都起來吧,今天是以文會友,君臣大禮不要過於拘束,那樣豈不乏味?來來來,大家還是先看看這些字畫,評出狀元來再入席飲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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