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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玉答應一聲就要退出,臨走前又回頭對皇上說:“萬歲,年羹堯眼下只是涉嫌,而沒有證據。請萬歲在和他談話時,給他留下身份和體面。”
雍正點頭答應,回頭叫:“高無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驛傳旨,著年羹堯即刻進見!”
十一輛騾車和一隊騎兵,行進在漫長的黃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風,挾著沙土,也挾著路邊的殘雪,捲起萬丈狂隴。它肆無忌憚地咆哮在原野上,匯集在黃土道上,把騾車和這一小隊騎兵裹在一片迷霧之中。繡著“征西大將軍年”的軍旗,在狂風中嘶號著、掙扎著。單調而枯燥的馬鈴,不斷地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敲得車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車輪輾過冰河時,才有一陣堅冰破裂的聲音傳進車廂,多少給了人一點生氣。
這是雍正二年的臘月二十,年羹堯離開京城已經十天了。這次奉詔回京,住了足足兩個月,皇上卻只接見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說明了皇上態度的明顯變化。年羹堯憂心忡忡,疑慮萬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皇上第一次傳見,是年羹堯剛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報告了西線布防和大軍越冬的事,說得很詳盡,皇上也聽得很仔細。當年羹堯說到大軍不能內撤的理由時,皇上頻頻點頭:“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爺是馬背上的皇帝,朕是書案邊的皇帝,而張廷玉只是一個不懂軍事的書生。我們的看法可能不對,也都不可取。叫你回來,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就依著你,一兵一卒都不調,這樣你滿意了吧?你是朕身邊的諸葛亮,你不替朕分憂,還讓朕去指望誰呢?”年羹堯覺得,皇上這話,似乎是發自內心,可又有點讓人不踏實。
第二次皇上接見,就大不一樣了。皇上一見面就訓斥他:“年羹堯,你不夠聰明啊,事情怎麼能這樣辦呢?朕上次見到你時,就諄諄囑咐說,讓你管好軍隊,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麼不聽呢?”
年羹堯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鑑,奴才是懂規矩的,不敢無禮非法。”
皇上冷笑一聲說:“怎麼,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你的哥子年希堯在廣東胡作非為,他竟敢拿著你的信關說人命大案!孔毓徇這個人你沒有見過,他可不好惹呀,當年先帝在世時,還要讓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該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兒,他要說人情也不該說到孔毓徇面前。希堯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這不是自找沒趣嗎?虧得孔毓徇遞上來的是密折,讓朕壓下來了。朕告訴孔毓徇,要他不要牽連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發,那不是滿天下全部知道了嗎?到那時,朕就是想護你,怕是也護不了的……”
年羹堯為皇上的責備深感不安,但皇上還是那麼親切,那麼隨和,他又是讓太監送參湯,又是留下自己共進午膳。末了,皇上還拉著他的手,反覆叮嚀:“你不要為你哥子年希堯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還是那句話,將軍,將軍,就是管軍隊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開不管不行嗎?朕告訴你,那裡面是亂麻一團,人事糾紛更是攪得分不清誰是誰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後,只能是打不到黃鼠狼還惹得一身騷,何苦呢?”
皇上這次接見以後,又把年羹堯放到一邊了,而且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月。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問。好不容易又傳旨進見了,卻是要給他送行。雍正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氣說:“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不過,不會太久的。明年如果沒有戰事,朕就調你回來。你愛管軍就還管軍隊,你要是想換一換,那就到上書房來好了。你是位儒將,放到哪裡都能得心應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堯當然也說了不少感恩的話:“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當。臣一走要為皇上殄滅了羅布殘餘,再鎮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報主子之恩。臣並無他願,只有替皇上分憂,死而後己!”
雍正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說得好,說得好呀!‘鞠躬盡瘁,死而後己’,這是諸葛亮的抱負嘛。不過,你也不要把功勞一個人全都掙完了。那樣,別人沒了機會,就會怨恨你的。比如岳鍾麒,你何妨不留給他一件兩件呢?讓他也上前線試試,他就知道你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臨別時,雍正親自送到門外,拍著年羹堯的肩頭說,“你好自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為一代純臣。純臣,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就是如諸葛武侯和岳飛那樣的人物,自古這樣的純臣是不多的。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聽閒話,就是聽到了閒話也不要怕。人們不是常說,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嗎,聽了閒話就生氣,就起疑,那你還過不過日子了?”雍正說完又哈哈大笑,“來呀,抬過大轎來,送朕的武侯出去!”
當時,年羹堯激動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這是話中有話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當世的諸葛亮”。照此演繹下去,那麼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嗎?
這一發現,讓年羹堯出了一身冷汗。壞了,我辦了個大蠢事,我怎麼能自詡為諸葛武侯呢?皇上本來就是個刻薄刁鑽、猜忌多疑的人,他怎麼能容忍別人把他當成阿斗,他又怎麼可能聽任我的擺布呢?我這不是把自己推上斷頭台嗎?哦,我明白了,這才是皇上召我回來並且滯留京師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讓人莫測高深,也讓人防不勝防啊!
讓他感到慶幸的是,十萬大軍還在自己的手中。好,這就是本錢,這就是可以威懾皇上的力量。有了這十萬精銳,“阿斗”就不敢對“武侯”下毒手,我就不會成為當代的“岳飛”!皇上答應說,不調我的一兵一卒,那並不是他不想調,而是不敢調!這是我年羹堯帶出來的兵,誰要是激惱了這些黃沙碧血、從死人堆里滾爬出來的弟兄,他們是什麼事都敢幹出來的。只需我一聲號令,他們就將聞風而動,沒有任何人能夠彈壓得住、招撫得了!我現在終於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師,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這幾十天裡,張廷玉一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撫將軍們為他出主意。但他們議來議去的結果,還是不敢動我年羹堯一根毫毛!說這是放虎歸山也好,說是欲擒故縱也罷,你們卻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奪了我的兵權!一絲冷笑,從年羹堯的嘴角泛起。常言說,手中有了兵,道理說不清。想當年,我就是靠著一桿爛銀槍殺穩了康熙爺的江山,殺穩了雍正皇帝的寶座,也殺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槍就是糙頭王,有槍就能奪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怕是九爺這樣的人,也未嘗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馬車一陣顛簸,驚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堯。出京才剛剛十來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歲一樣,花白的髮辮變得散亂了,滿是皺紋的眼角也有些發暗,深邃的目光中帶著憂鬱和茫然。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只是呆呆地看著蒼黃的天際,和偶然從身邊掠過的茅糙。和年羹堯對面坐著的桑成鼎看見他一個勁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厲害,便從座位下的水壺中倒了水送給他:“軍門,你將就著喝一口吧。這十來天裡,你一直這樣,老奴不放心呀。有什麼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嗎?好歹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你說出來,也許就會好過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