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頁
“他既然無罪,為什麼要逃跑呢?”田文鏡緊迫不舍地問。
秦鳳梧卻不賣他的帳,他盯著田文鏡看了又看才說:“哦,您就是田制台吧?我現在還是一名生員,我是來向張老師投案的。怎麼,你想審我嗎?”
按照大清律,舉人秀才們犯案,得先經過學台革去功名。否則,地方官是無權審問的。田文鏡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可又沒有辦法,卻把目光狠狠地盯向張興仁。張興仁見弘曆也在看著自己,他可不想辦出格兒的事,便厲聲說道:“你有大罪在身,還敢這樣狂妄?回制台大人的話。”
秦鳳梧說:“那好吧,我就實話實說。田制台既不講道理又刻薄成性,他是天字第一號的魔王。張熙受我的指使參與罷考,出頭露面太多。他雖無罪卻畏刑,所以就跑了。”他抬起頭來看看眾人驚訝的神色又接著說,“田制台上任以來,酷刑判案,濫殺無辜。只要是沾了點邊兒,從來都沒有寬恕的。葫蘆廟白衣庵一案,他非法動用火刑,而且不論首犯從犯,全部活活處死;歸德府官員貪墨,牽連了六十多名大小官員,也是被他罷了乾乾淨淨。難道他們之中就沒有一個好人嗎?以刻薄為聰察,以殘酷為樂事,這就是我們的田制台。遇上這樣的酷吏,就是沒罪,誰還敢往案子裡鑽?”
弘曆從十三歲起,就屢屢奉旨巡視各省。他認識了不少江洋大盜,也見過一些視死如歸的囚徒。但那些人只不過說說粗話,罵罵官府而已,哪見過這文質彬彬的秀才,敢在大堂上直斥朝廷的方面大員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想著,怎樣才能為秦鳳梧解脫呢?柯英和張興仁卻在一邊聽得津津有昧,越聽越痛快,越聽越解氣。
田文鏡有點兒坐不住了,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讓人不敢相認。他覺得一陣陣地頭暈目眩,心裡也在急速地怦怦亂跳,他強自壓抑著說:“好一張利口!照你這等說法,我田文鏡豈不就應該投之虎狼之口了嗎?河南民風刁頑,我才不得不以苛刑峻法管理,也不得不冒著殘苛寡情的名聲,來從嚴治豫的。你身為生員,卻膽大妄為,擾亂國家的掄材大典,又肆無忌憚地攻訐大臣。自首雖能減罪,但恐怕到不了你的身上!興仁公,這樣的人,你難道還要留他在斯文隊伍里嗎?”
張興仁突然被他“將”了一軍,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學政衙門在貼出告示時,已經革去了你的功名。年輕人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到臬司衙門裡好好認罪吧。你是自首的,按例是能夠得到寬大的,還有一線生機嘛。”
秦鳳梧什麼也沒說,傲然地抬起頭來,向外邊走了過去。弘曆也站起身來說:“就這樣吧,天已經很晚了。秀才們的事,就按文鏡說的辦理:下海捕文書,捉拿張熙歸案;其餘參與鬧事的人記過一次。阿山布羅、柯英和張興仁,我勸你們都到黃河大堤上去看看,然後寫一份謝罪的摺子呈上來。從此以後,你們不要再和田文鏡過不去。至於聽還是不聽,那是你們自己的事。這個秦鳳梧我要帶走他,文鏡可以另寫一份摺子奏進去。”說完,他不耐煩地一揮手,把他們全都攆走了。然後叫過邢建業來吩咐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河南這塊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四更來到,弘曆就讓俞鴻圖到臬司衙門提出了秦鳳梧,只帶了劉統勛、溫劉氏和英英、嫣紅,無聲無息地出了開封城。邢氏兄弟看押著秦鳳梧,他們一直沿著河堤,向下遊走了二里多路。此時,天才剛蒙蒙亮,又下著絲絲細雨。放眼北望,只見寬闊的河面上無邊無涯,黑沉沉的,像是有什麼不祥之事就要發生一樣。弘曆叫劉統勛去找渡船,可被押著的秦鳳梧卻大叫一聲:“大人,現在不能渡河!”
劉統勛嚇了一跳,回過身來看時,就聽秦鳳梧說:“大人,天色不好,水勢兇險,請不要急於過河,等一會兒天就放亮了,到那時再走也不遲嘛。小的剛剛算了一卦,也不是吉兆。”
弘曆笑了:“嗬!你還會算卦?可真有你的。說說,你算出了什麼?”
“回大人,這是個‘訟’卦。”
“訟卦又有什麼?昔日太宗皇帝與洪承疇松山一戰,也卜過一個訟卦。兵凶戰危之時卜卦,得凶反吉,這些你懂嗎?這卦中雖有‘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話,可卦象里還有‘天與水違行’,難道我們做事能忘了‘天’道嗎?”
秦鳳梧哪裡料道這個闊哥兒竟然如此博學,但明明是個凶卦,他卻硬要說是吉卦,心中又不服氣:
“大人,生員是個待決的囚徒,淹死和刀殺對我來說並無二樣。但這卦里既然說了‘不利涉大川,入於淵也’,您還是非要渡河,我也當然只能聽命。”
其實,弘曆也知道,現在就走,是要冒一些風險的。但他又怕天色一亮,田文鏡等必然會追了過來,生出許多閒事。便一笑說直:“我命繫於天,違命即是不祥。你們看,那邊有座大船,艄公就住在岸邊,有家有戶的,定不是歹人,我們就上他的船吧。”
他們正在這裡說話,早驚動了糙棚子裡的艄公。門一響,從裡面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來,嗆咳著說,“爺們要過河去嗎?我們送您去。”
回頭向糙棚里叫了一聲,“小二,黑三,該起來了,有客人要過河去呢!”說話間,從裡面又走出一個老婆婆來,髒手髒腳地替他們端來了冷飯。幾個人吃過後,便帶上這群人登上了大船。一聲長號:“喲嗬……”大船一晃就離開了河岸。
這隻船很大,坐了他們十個人,還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隔著舷艙遠眺,只見茫茫天際,雲水相連;遠近水面,片帆皆無。滾滾的黃水濁浪翻湧,震耳欲聾的河嘯聲中,不時傳來舵把單調而又枯躁的聲音。
大約走了一刻功夫,船到河心了。此時再看。竟連南岸也消失在一片混飩之中。cháo濕的河風一吹,弘曆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也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壞了,我怎麼把妙手空空的那首詩忘掉了哪!這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地方,萬一船中有失,有誰能知道,又有誰來保護呢?他回頭向艙內坐著的三個女人看了一眼,只見她們依然是神色自如。嫣紅在做著針線,而英英則未脫孩子氣,拿了把銅錢在手裡玩耍。他沒話找話地說:“你們剛來時,驛館裡侍候的人多。再往下走,我的起居可就要你們來照應了。”
溫家的也笑著說:“爺,只怕您現在就用得著我們。那個囚犯書生說的不錯,我們上了賊船了!”
弘曆汗毛一炸,幾乎要跳起身來,可兩腿一軟竟又坐了回去。秦鳳梧在艙外說:“我說不利見大川嘛。唉,一片好心腸,先是得罪了田制台,如今又見誤於大人,真是奇哉怪也!”
邢建業吼了一聲:“你與我住口,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
坐在弘曆身邊的溫家的,從嫣紅手裡要過一把針來說:“四爺休慌,我這就讓您瞧個熱鬧。”說著就見她手指插在船板fèng里,只是稍一用力,就揭起了一塊船板,叫聲:“小賊,竟敢偷聽!”一邊罵著,手中的繡花針已經撒了出去,口中還說著,“老娘我刺瞎你們的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