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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紱出身於一個破落的,家中並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祿,也不過是每年一百四十兩銀子。這點銀子,對窮家小戶還算是個大數目,可他李紱是當官的呀,當官就有當官的作派和應酬,錢少了是不夠的。偏偏這李紱生性清高,自命不凡,尋常的人想巴結,你還真巴結不上。時間一長,人們敬鬼神而遠之,他這裡可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不過,李紱自己並沒有感到什麼不好,有聖眷在,別的都用不著操心。想當初,他和田文鏡一同進京趕考,幾乎丟了性命,不就是幫了當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紱自認為是個多才多智的人,常常會想出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主意來。人們還都不知道,他和張廷玉之間,還有一層關係呢。那年他和田文鏡進京時,借住在一座廟裡,趕巧了,張廷玉正在這裡為他暴死的兒子設祭。其實這事和李紱一點瓜葛也沒有,可李紱和田文鏡一樣,硬是在不能進步處得到進步。張廷王的三兒子,名叫張士平。那年他和父親一起到金陵去玩,愛上了一個青樓名jì。張士平化錢為她贖身,並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卻被張廷玉查了出來。張士平被父親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傷勢發作一命嗚呼了。張廷玉的母親最疼愛的也是這個孫兒,要親自到廟裡設祭。李紱打聽到這個消息,就寫了一篇祭文,到張士平的棺前哭祭。哭的那個慘哪!誰見了這場面,也得陪著掉眼淚。張廷玉後來把他叫過來一同,哦,原來這個年輕人竟是兒子的生前學友,是今科進京赴考的!想想死去了的張士平,張廷玉還沒說話哪,老太太先就喜歡上這個叫李紱的小伙子了。後來,李紱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廟裡讀書,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紱知道自己在皇上眼裡,是有特別分量的。他既是正宗的科舉出身,又是張廷玉的“世侄”,連張廷璐都辦不好的事,在他手裡辦得如此漂亮,還能不受到重用嗎?至於他根本就不認識張士平,那只有田文鏡一人知道。他清楚,田文鏡現在比誰都忙,他才顧不上這事呢。
李紱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家裡的。可是,剛走到門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鬧蒙了。他連忙問守門的長隨:“怎麼了,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那長隨也是個極有眼力的人,一邊向裡面高喊一聲:“中丞爺回來了!”一邊上前打了個千說:“回中丞老爺,裡面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他們聽說老爺榮升撫台,都要來賀喜,奴才說老爺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他們就都在候著老爺,說什麼也不肯離去。”
這邊還正在說著哪,裡面已經擁出十幾個人來,一個個不由分說,納頭便拜,請安的,問好的,道喜的,“中丞”、“撫軍”、“部院”、“撫憲”,叫得一片聲響,也叫得李紱心花怒放。
李紱心裡高興,嘴上卻說:“起來,起來,這是幹什麼呢?今科的榜還沒有發,你們就來拜座師,這不大好嘛。再說,我也只是被聖上委任作湖廣的‘代署巡撫’,不是正職,現在就受你們的大禮,倒叫我無以自容了。都請起吧,咱們到屋裡去說話。”
今天來的人有十好幾位,都是李紱這一科的門生。有幾個還是出身名門大家的。比如,那個叫王文韶的就和當年太子的師傅王掞有親,而尹繼善又是大學士尹泰的兒子。李紱突然想起,在考場裡還見到一個叫劉墨林的舉子,很是詼諧有趣,字也寫得好。便問:“那個叫劉墨林的來了沒有?”
同來的舉子們連忙回答說:“回恩師,劉墨林最愛熱鬧,他是一定要來的。不過現在卻來不了。”
“嗯,為什麼?”
在場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聲大笑:“老師您不知道,這個劉墨林是位棋迷,他正在和一個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們先向老師稟報一聲,說贏了這盤棋、給老師送點見面禮,也給大夥掙幾個酒錢。”
“哦,這麼有把握?那我們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這裡正在笑談,只聽門口也是一聲長笑,一個青年人闖了進來:“好啊,這裡可真熱鬧啊!請老師恕罪,門生劉墨林來得晚了一些,不過還真讓我得了彩頭。”說著打開帶來的包袱,取出兩綻金子來,驚得眾人無不張口結舌。劉墨林卻興奮地說,“托老師的福,門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財,正好拿來孝敬老師……不不不,老師您先別生氣,門生我看著您拉長了臉,就心裡害怕。我知道,您老是從來不取身外之物的,可這些銀子取了卻並不傷廉。今日和我對奕的是從南京來的一位叫夢黨的大和尚,他誇下海口,一定要打遍京城裡的高手,並且下了每盤百兩的大賭注。好嘛,還真嚇得人們不敢和他較量了。我怕他什麼,他不就是年紀大了些嘛。果然,被我連戰連勝,得了他的二百兩銀子。今天我拿出二十兩來,給大家辦桌酒席,三十兩我留著交房飯錢,其餘的一百五十兩全部獻出來,敬謝老師栽培之恩。”
李紱忙說:“哎哎哎,這可不行。且不說,你們是否能取中還尚在兩可,就是全都高中了,也是你們十年寒窗,三場苦戰得來的。你們大概都聽說過,我平生從不要一分外財。劉墨林和諸位這番心意,我愧領了。今天大家高興,我也跟著你們擾墨林一次酒,權當作同喜共慶,僅此而已,別的就不要再說了。”
劉墨林感嘆萬干地說:“老師這話真讓人感動,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不愛財的人呢。你們都看我手面大,化錢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還以為我家裡不定有多少銀子呢。說來慚愧,我不過是個靠賣字為生的窮措大,‘賣字劉’就是本人的綽號。要不是我看得開,想得透,早就見了閻王了。從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過三場,可每次都名落孫山。第一次文章寫得正順溜呢,卻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就擅自從考場裡逃了出來;第二次,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裡,不小心打翻了油燈,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條的紙一樣,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第三場我是卯足了勁,非要奪取頭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還是和我過不去,就在進場前三天,突然接到家書,說老父親病故了!沒法,只得向上邊報個丁憂,老老實實地回家吧。大夥替我算算,三年一考,我連誤三次,十年的光陰就這麼白白地糟踏了啊!可我還是我,我照樣樂呵,也照樣來考。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還照樣地在街頭賣字,當我的‘賣字劉’。但我卻不能忘了咱們的老師!”
聽了劉墨林的話,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紱知道,今天到這裡來的人,不管是世家子弟還是出身貧寒人家,都是老老實實的讀書人,也都是自認為最有希望取中的。他們所以不等發榜就來拜見他這位老師,是出自對他的衷心感激。這一科的考試可真是不易啊!先是張廷璐他們賣了考題,楊名時鬧了考場;接下來又是考生們被圈進考場不准出來,沒吃沒喝地受了幾天罪;再接著,就是換考官,換考題,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試。好嘛,光這一通折騰,就讓人沒法忍受了。如今。他們終於考完了,出來了,而且自己覺得考的還不錯。所以,不論取中與否,他們都得來謝謝主考大人,因為今科考試全憑的是真本事。從這裡,李紱又連想到,這些人以後都將是國家的棟樑之才,都將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可是,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也無論他們以後出將入相,做了多麼大的官,見到李紱時,都要尊敬地叫他一聲老師,也都要銘記他李紱對他們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錢,那銀子就會滾滾而來,永無枯竭之時!哦,現在他明白了,怪不得朝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謀學差、當房官、當主考,敢情,原來這裡面有這麼大的好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