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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時把那張小紙條掖在袖子裡,回頭又看了看上繳的物品,不覺大吃一驚:“八叔,您上繳的東西就是這麼一點兒嗎?書信一封沒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瑪是何等精明的人,這是騙不過去的呀!”
允禩沒有回答他的話,卻站起身來在書房裡來回踱著:“弘時,我問你,你的父皇老四,準備怎樣處置我?”
弘時嘆了一口氣說:“唉,一時半會兒的只怕不會有什麼處分。昨天晚上我去請安,見父皇在禮部的摺子上批道:‘暫授民王,以觀後效。凡朝會,視王公侯伯例’。別的還有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允禩邊想邊說道:“這個我也想到了。他總是還要假惺惺地再當兩天‘仁兄’的,不過這種局面長不了。牆倒眾人推,向來如此!那些個牆頭糙、馬屁精們也不會饒過我,這正是向老四獻他們的牛黃狗寶的好時機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則,我是絕對不會走這招險棋的。弘時,我告訴你一句實話,我從來也沒有篡位的心,這一條你回去後一定要替我講清楚,這也是我對你的心裡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我勸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行逆施,他是長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實馬上就要累倒下來了。一個人這樣地違情悖理行事,沒有不當獨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為他不懂得無為而治,也不會順水推舟,所以他不能長壽。至於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絕對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勸你的皇阿瑪把我們明正典刑。這樣,我們不但不會恨你,還會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還要告訴你一句,你辦事處人的精明,遠遠趕不上弘曆。弘曆從來就不露鋒芒,你卻是太顯稜角了。朝中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處處都在和弘曆爭奪著什麼,這樣,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們這一輩子吃過的虧,要果斷,要明決!一旦等到別人占據了中央位置,那就什麼全都晚了!”
弘時聽了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話,想起八叔平日裡對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感動。他激動地上前一步叫了聲:“八叔……”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老八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也是有滿腹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他咬緊了牙關說:“記著!不要為我難過,也千萬不能保我!你知道,弘曆現在就已經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我的兒子們還能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至於弘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兒子呢!”允禩說到這裡,竟不禁潸然涕下。
弘時儘管心裡難過,卻仍是想極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侄兒只要不壞事,就一定會照顧您和幾個兄弟的。聽方苞說,父皇也說過“罪不及孥”這話,料想福晉和兄弟們不會有大事的。不過,現在您想也沒用,還不如不去想它,急壞了自己的身子,比什麼都要緊。此處侄兒不能久留,您好好歇著,我要去前邊招呼一下,然後就帶人走了。”此時的弘時,真怕再看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外邊,圖里琛和馬嗚歧他們已經收到了各處報上來的清單。弘時來到這裡時,只聽見算盤珠子打得劈啪作響,幾個書辦忙得大頭小汗。看見弘時走出來,他們倆忙迎上前去報告說:“三爺,清單馬上就可以出來。剛才阿其那的福晉傳過話來說:正殿東側的八寶琉璃屏是她烏雅氏家裡的,是太皇太后當年賞給她娘家的。但這又是御賜的物件,該怎麼辦,請爺示下。”
弘時接過清單來在手中仔細地看著,又說:“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賜,就不能算違禁物品,造冊時附記一筆也就是了。”他回過頭來看看,見弘旺和幾個兄弟還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便走過去溫言說道,“弟弟們都起來吧。我們這裡的公事馬上就完,你們還該去照料一下父親。等要你們出來送行時,自然會派人傳知的。”
看著弘旺他們走得遠了,弘時又問:“馬嗚岐,據你估算,這裡的東西大約能值多少銀子?這會兒大概你們也來不及算細帳,但總應該有個約數。要不,皇上問起我來,我不好回答呀。”
馬嗚歧陪著笑臉說:“八爺這裡的東西都很有條理,好清得很。各樣器物,都分門別類地放著,有庫,也有帳,一絲也不亂。這裡弟兄們每人得了二百兩銀子,也沒人敢貪心大膽亂偷亂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賞賜的之外,私產約在二百萬兩上下。各處的莊子有十三座,還有根號、當鋪、古董店二十六處,從帳面上看,約值六百萬左右。貝勒爺向皇上呈報說,大約有七八百萬,是不會出大錯的。”
弘時當然知道,八叔還有在東北挖人參和開金礦兩項收入,他的私財絕不止是這麼一點,卻也佩服他們幾個在短時間內就弄得這麼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裡出手大方,但自奉卻是很節儉的。我連他的零頭也趕不上,還有你們十三爺,也和他相差甚遠。當年查抄他的時候,總共才抄出了十幾萬來。這可真是會經營和不會經營的天差地別呀!”他讓圖里琛和馬嗚歧帶著他到各處看了一圈兒。又親手封了銀安殿,這才離開了廉親王府。又特別關照圖里琛說:“你要明白,八爺還是八爺,他並沒有革職。在這裡守候的人,不可缺禮更不准動蠻。八爺的財產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這都是理所應當的。你們不要私自搜查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讓我查出來有不守規矩的事來,小心,我可要整治他們的!”
弘時帶著人馬走了,偌大的廉親王府立刻就靜了下來,靜得沒有燈火,沒有人影,也沒有一點聲響,甚至連更夫也沒有了,到處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臥在東書房的檀香木榻上。好像是在做著一個惡夢。他眼睜睜地瞧著弘時出去,兒子們進來,也眼睜睜地看著福晉烏雅氏帶著一大群姬妾婢女們走進走出,可全都是視而不見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甚至連嘆息和眼淚也全都沒有,只是痴呆呆地望著頭頂上那雕刻得十分華貴的天棚在出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兒子們跪著,烏雅氏坐著,其餘的人則全都滿腹心事地在站著。這裡,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廟一樣,沒了一絲活氣。過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靜地叫了聲:“你們,都站過來一些。”
人們終於聽見他開口了,都紛紛走上前去。福晉烏雅氏給允在送上了一碗發著暗紅色的水來說:“王爺,這是一碗參須湯。您就將就著喝兩口吧。這屋裡原來是放著二斤老山參的,可是,那些個天殺的狗才們過來一‘查’,就給查沒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爺你也不要把這事看得太認真了。落架的鳳凰不如雞,他娘的,這是什麼世道?”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樣的流下來了。
說句老實話,這位王妃今天的所見所聞,還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親王的老女兒,由康熙指定嫁給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內務府辛者庫的浣衣奴出身。烏雅氏嫁到這裡,無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價。所以她平日裡最是驕橫跋扈,從來也不把允禩放在眼裡。家裡的上下人等,背後都稱她為“王府太后”。如今家敗人散,她才意識到離了允禩,她其實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著:“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