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132頁

    楊名時的話使張廷玉很覺得為難,他想了好久才說:“剝奪土司特權,百姓們應該擁護才對嘛。政府又不收取他們的苛捐雜稅,這是皇上的仁政,他們不該反對呀!”

    楊名時笑了:“張相,您沒有聽明白。我說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說‘不應該行’。雲貴對於中原,雖有茶鹽之利,但那裡的貧瘠和缺糧也是人所共知的。許多地方,到現在還是刀耕火種。我到那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們怎樣種地。‘衣食足,知榮辱’,三字經得從這兒念起。能吃飽穿暖,才能談到扶植農桑。再進一步,才能說到養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們慢慢開化以後,再設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來,逼反了,豈不事與願諱。”

    雍正皇上要改土歸流的主張,張廷玉原來也是贊成的。可今天聽了楊名時的話,他卻犯了躊躇。他思量再三才說:“牛不喝水強按頭,那只是一句常掛在嘴邊的話,其實是不行的。皇上想給牛灌藥,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衛遞來摺子說,他要在江南試行火耗歸公,聽說你也是不贊成的?”

    楊名時回答說:“張相知道,我和李衛之間,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說,他不應該出這個風頭,來迎合皇上急於充盈府庫的心思。耗羨歸公,說起來當然好聽,實際上苦的卻是清官。那些貪官污吏們想摟錢,在哪裡找不出名目來?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樣,張相您心裡最清楚。我在雲南親手辦了一個這樣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參革了,因為他貪墨一萬多兩銀子而且查有實據。可是,剛摘了他的頂子,就有百姓送萬民傘來保他!我心裡疑惑,就下去私訪了一下。您猜百姓們怎麼說?他們說,大人,這個姓臧的不是好官,我們知道。可我們剛剛給他送過禮,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們這禮不就白送了嗎?充公的錢我們一個子兒也要不回來。您派個新官來,我們還得照樣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條狼,我們好不容易把他餵飽了,您再派條餓狼來,老百姓還活不活了?我聽了這話也真生氣,回城後就請出王命旗來把臧某斬了。我就是想讓百姓和官員們看看,以後不管是誰再來,他也不能當狼!所以清吏治、充庫銀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麼‘治’法。李衛的這個辦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說,下面定會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來,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搜刮,結果受害的還是老百姓。這辦法,也許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國推行,後果不堪設想!”  

    張廷玉對楊名時說的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談心說,天下事,非變法不可為。所以,耗羨歸公、改土歸流、丁銀入畝、官紳納糧和鑄錢法等等,都是雍正決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還曾下令給幾個親信大臣,要他們分別在各地試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會給人一種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來毫無建樹似的。萬一有個風吹糙動,允禩等人就會殺出來興雲助雨,甚至會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要求廢黜雍正!假如發生了這樣的事,自己身為宰相,當如何善後?他又想,眼前這個楊名時,以及和楊名時一樣受著皇上信任的大員們,都是雍正親自提拔的。可連他們也對皇上刷新政治的舉措無一贊同,甚至還反對。這不能不讓人悲嘆,也不能不讓人深思。

    張廷玉覺得,今天自己和楊名時的談話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時。他想再深入地談談。便問:“名時,要依著你,這些事怎麼辦才好呢?”

    楊名時未及開言,便見孫嘉淦拉著長臉走了進來。張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談僵了。便笑著說:“哦,嘉淦,你下來了?我告訴過你,叫你不要進去,也不要和皇上頂撞。皇上的難處我知道,你多提點建議,心平氣和一些不好嗎?”

    “不不不,張相,我今天什麼都沒說,只是去保史貽直。我也沒有頂撞皇上……不過,我看皇上大概是因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煩燥。他一邊聽我說著,一邊又老是到外邊看天。聽不了兩句,就要出來一回,顯得心神不寧,甚至手足無措。後來,皇上就讓我出來,說要我聽你的處分。中堂,我說完了,該怎麼處分,我聽你的。”  

    張廷玉嘆了口氣說:“你呀,簡直就是個傻子!皇上不處分你,我又哪裡來的什麼處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說話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頭看看,這裡沒有閒人,才又說,“我告訴你和今天在座諸位一句話:‘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據當今天下大局做出來的決斷和方略。我們作臣子的,只能在這個圈子裡幫助皇上,卻萬萬不可掣肘。不趁著眼下國運昌盛的時候,下大力氣整頓吏治,以後大禍臨頭,後悔也遲了!據我看,皇上的見地入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實在是太多了!”

    楊名時見張廷玉話中有空兒,這才接著說:“方才中堂下問,我以為,聖祖的成法應該說全是很好的。只是聖祖晚年,年邁勤怠,諸法廢弛,貪風漸起而又沒有得到遏制,才每況愈下了。要改就要下決心,要動狠勁兒。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無論遠近親疏,也不問高低貴賤,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辦好這一條,就能堵住貪風蔓延。再用聖祖遺訓,來教化天下,就可以作養出一代廉吏。這豈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變法’要好?”

    張廷玉連忙說:“不不不,這‘變法’二字是我說的,皇上從來也沒說過這話。你不要誤會了,我們這是私下裡談話嘛。”  

    楊名時昂然說道:“這就是變法嘛,說說又怎樣?”

    李紱覺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來說:“老師,我也想說兩句。法是可以變、也應該變的。墨守成規,政治怎麼能刷新呢?不過,現在確實是變得急了些。朝廷這樣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們都像田文鏡那樣能行嗎?他幾乎是把河南各衙門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沒有三頭六臂,一個省那麼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顧不過來呀。”

    這裡正爭得有勁兒,不防天空突然響起一聲春雷。這雷聲,像一盤空磨在天上滾動,雖不甚烈,卻是震撼人心;雖不甚響,恰又餘音繚繞。張廷玉興奮得一躍而起,衝出門去。他仰望天空,只見一抹黑雲,正在飛快地流動,從西向東,如河之決口。頃刻之間,烏黑的雲層就覆蓋了整個北京城。雲層壓住了雷聲,雷電卻刺穿了雲幕。不大一會兒,遠處林梢一陣唰唰地響動,涼風裹著塵土,隔著重重的宮院襲了進來。熱得心煩意亂的張廷玉,頓時感到渾身清慡。他在心中叫了一聲:“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聲炸雷,如石破天驚似的在宮牆上轟響。幾滴銅錢大的雨點落了下來,並且很快地又變成瓢潑大雨。整個紫禁城那巍巍帝闕、龍樓鳳閣,全都淹沒在密密的雨幕之中。雲濤滾滾,驚雷陣陣。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這百年禁城擁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懷裡。此刻,張廷玉像發了痴一樣,站在暴雨之中。任憑狂風的吹打,冷雨的侵襲,他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在盡情地享受著上蒼突然降臨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著:好雨,好雨啊!史貽直得救了,億萬生靈得救了!李紱見他這樣,連忙跑過來攙扶著他說:“師相之心,上天已鑒,不過您該進去了。在雨地里站久了,要著涼的……”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132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