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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羹堯吃驚地看著九爺,他已經走遠了,但他的話卻一直震響在耳邊。韓信,難道我果然是死在漢劉邦手中的韓信嗎?
九爺的預言,被可怕地證實了。幾天後,還沒有把虎皮交椅暖熱的年羹堯,就收到了皇上的硃批諭旨。皇上的口氣變得越來越嚴厲了,“……年羹堯,你在紅古廟寫的奏摺,朕看了不勝駭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還是殺人過多,讓惡鬼奪去了你的魂魄……”
這話是年羹堯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皇上還說,“……朕將田文鏡的摺子發給你看,是要啟發你的天良,讓你從此斂去鋒芒,做個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豈知你卻大放厥詞,喪心病狂乃至於此,真讓朕大失所望……”
看到這裡,年羹堯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當奴才的挨主子的訓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隨雍正這麼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訓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臉色?他就是這麼一個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堯坐不住了,“……爾奏摺中本應寫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錯寫成‘夕陽朝乾’。一字之差,輕慢之心,溢於言表矣……”年羹堯連忙把皇上發回來的奏摺原件翻出來,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頌詞,是說皇上勤勞國事,無分晝夜之意的。自己怎麼卻一時糊塗,寫成了“夕陽朝乾”呢?在給皇上的奏摺中,寫了錯別字或者用錯了詞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關鍵地方寫錯用錯,那更是不得了,少說,也能發落一個“大不敬”的罪名。按說,年羹堯一向以儒將自許,是不應該出這種錯誤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氣急了,氣瘋了,才出現了這樣的筆誤。要在過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興時,這其實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罵他個糊塗,怪他太過粗心。但,現在自己已經不得勢了,還敢這麼想嗎?他知道,光是這一字之錯,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麼說也不能原諒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諒解的。
繼續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說,“爾既然不許朕‘朝乾夕惕’,則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許與不許之間。”
這就是說,皇上原來封賞過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說過的話,許過的願,也全都付之東流了。
果然,雍正說,“朕已下旨給岳鍾麒,征西將軍之職由他接替。看來,爾也當不起這個‘大’字,著即改授杭州將軍,見諭即行交割印信。”
這就是說,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將軍”一職就被撤了!到了這時,年羹堯可真是欲哭無淚了。
硃批中還有這樣一段話:“爾放心,朕斷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爾也要成全朕,火速啟程回歸。你那裡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瘋!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國法在呢!”
年羹堯捧著這份硃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個時辰。他想再寫一份辯折,可是,他知道再寫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歸,他敢不從命嗎?桑成鼎來到他的身邊,他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擊倒了老樹,一蹶不振,再也沒了力氣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黃梁一夢,黃梁一夢啊!”便失神地走出了軍帳。
天色陰得很重,但卻沒有雪。大塊大塊的雲層聚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塞外肆虐的狂風,捲起了怒濤翻滾似的風沙。門外鐵旗杆上那面寫著“大將軍年”的軍旗,也仿佛不勝其寒,在風中籟籟地發抖。年羹堯知道,那個曾經縱橫疆場,叱吒風雲的“大將軍”再也回不來了。這面作為歷史見證的軍旗,也將隨之消失,而且永無展現之日!他悄然轉回軍帳,見桑成鼎還在這裡,也還是默默無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聲對桑成鼎說:“桑哥,你不要覺得奇怪,這事是遲早總要發生的。急也沒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說是為皇上立了大功,但誰要想一手遮天,掩盡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辦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難過。你看我這官當的容易嗎?拼死拼活不說,辛苦了大半輩子,圖的又是什麼?看看你,跟著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頭髮,看起來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現在我們總可以解脫了,也沒有留下什麼憾事。我們錢掙足了,官也當夠了。慢說皇上還給我留了個杭州將軍的虛名,就是貶家為民,我這輩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憂心忡忡地說:“我看,沒有那麼輕鬆的事兒。皇上不會就此罷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堯擺手止住了他的話,從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桑成鼎打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裡面裝的全是銀票。桑成鼎大約一數,足有七八十張,每張都是見票即付的十萬兩龍頭大票,總數有七八百萬兩哪!他眼盯盯地看著年羹堯說:“二爺,你這是要幹什麼?我們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這樣做,讓我在死後怎麼去見我們老爺子?”
年羹堯嘆息一聲說:“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們兩家世代相依,我才要這樣做啊。要真的像你剛才說的那樣,皇上要對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們全家誰也逃不過這場災難!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現在她們之中有兩個已懷了身孕。”年羹堯壓低了聲音說,“今晚你就帶著她們離開這裡。我派兵送你們到山西境內,你在那裡把兵丁們打發回來,然後就遠走高飛。不要投親,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躲起來。我如果能過去這道關口,會找到你們的。皇上也許會抄斬我家滿門,你千萬替我留下一個後代。假如能有個男孩兒,年家的香菸就有人承繼了。”
桑成鼎剛要阻止他說下去,就被年羹堯攔住了:“別別,我的好哥哥,你什麼都不要說,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你想讓他把咱們全都一勺燴了嗎?你想讓我給你跪下求告嗎?桑哥呀……”他已經淚流滿面了。
桑成鼎抱著那捲宗,好像是抱著一個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淚縱橫地說:“二爺,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說,我照你的話辦就是……咱們會有相見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軍士闖了進來稟道:“年大將軍,岳鍾麒將軍已經來到儀門,他說是奉旨來見,還有旨意要宣。”
年羹堯回頭對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聲吩咐:“放炮,開中門,擺香案!你這就去告訴岳將軍,說等我更衣之後,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鍾麒拜發的八百里加急軍報,乘著凜烈的西北風來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鍾麒在這封奏報中說:“年羹堯已經俯首聽命,交出軍權。臣岳鍾麒將他親送至潼關,年亦奉命趕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張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說:“方先生,這盤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輸,朕輸得起;就像與年羹堯這盤棋一樣,朕贏了,也贏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