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頁
錢度耐著心一直聽完了才說:“東翁,據您剛才所說,我看只能算是大臣們的私下交談,或者說是交心,這是用不著寫成奏章彈劾他的。李紱與朝廷政見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說他有陰謀,別人哪就能信呢?昨天來的邸報上,說湖廣萬民聯名叩闕,要請他留任湖廣,這個聲勢可是大得很哪!李紱和您大人一樣,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機遇的。他也是在受著皇上的極力提拔,他的寵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為了這些私下裡的談話告他,皇上一定會把摺子發給他,並且讓他‘據實回復’。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說話方便,還是他更方便些呢?兩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樣,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還是容易相信他呢?”
這個錢度也真有兩下子,他一番話說出口來,竟讓田文鏡沒了一絲的火氣。但田文鏡畢竟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他咽不下這口氣,便恨恨地說:“我就見不得他這假模假樣的人!”
錢度笑了:“東翁,這種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學識好的人會掩飾,氣量大的人不計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後面,他怎麼能無動於衷呢?您看他的為人,為政,萬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貪不暴,可也不事更張、無為而治。他就是證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統,他復的是古風啊!”
“若要復古,何不結繩記事?”田文鏡心裡也在緊張地思索著,“近來京城裡在大抓旗務整頓,我覺著這裡頭有文章。整頓旗務抓住內務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們都進京呢?這一群人久困沙灘,一到北京,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呢。他們要攻擊皇上的政務,就肯定會拿我當個靶子。如果那樣,李紱攻我豈不是倒攻對了?不行,不能讓他太得意了。我琢磨著皇上急調他進京,那原因就是防著八爺這一手哪!李紱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許皇上真地能動了心呢。”
錢度不緊不慢地說:“大人,我說句罪過的話,如今的朝局可不同從前哪!賜死的年羹堯在西寧大破蒙古兵,一仗下來,打穩了皇上的江山。各地就著這聲勢清理庫銀,又連著殺了幾位大員。雍正改元刷新吏治,這是最好的時機。皇上把政、治權、法權、財權和軍權全都一古腦地包攬下來了,幾個空筒子王爺還能造起反來?八爺他也真能異想天開!可話又說回來,李制台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絕不會去趁這渾水的,大概最多也只會聯絡些讀書人上書整你。你就給他來個以靜制動,靜觀待變。你現在寫他一本,他不理你這碴兒,顯得你毫無氣量;他對攻過來一本,又成了你們‘互訐’,兩下里打個平手,那有什麼意思?當今皇上的耳報神滿天飛,誰也別想瞞住他。所以我勸你,壓根就不再提這件事最好!”
田文鏡終於被他說動了:“好,我聽你的!不過,李制台不會在洛陽久留,他要走了,我們不盡點地主之誼,是不是也有點說不過去?”
錢度思忖了一下說:“咱們可以把難題塞給李制台……”
就在這時,羅鎮邦走了進來稟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說明天就走,卑職……”
有了羅鎮邦這個台階,田文鏡馬上笑著說:“唉呀呀,我也正犯難呢?你看,你看,上游來了急報說,那裡的冰凌積結如壩,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馬上就得趕過去。李制台那裡,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寫封信你帶給他,請他多多包涵吧。”
羅鎮邦也只得說:“大人今夜動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記著,明天你送走了李制軍,也立刻趕到陝州去。”田文鏡的口氣里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是,大人。卑職明白。”羅鎮邦答應著退了出去,師爺錢度出來送他。走在門前路上,錢度問:“府台,有一個笑話不知你聽到過沒有?”
“什麼笑話,可否說出來讓我也樂一下?”
“哦,有兩個孩子在街頭吵架,這個罵那個是混蛋,被罵了的回罵說,我是混蛋,那你就是烏龜。有個過路人聽見忙上前來說:‘孩子,你不能罵他是烏龜。烏龜是大人才能當的,小孩子家哪有烏龜呢?’所以,你以後同田撫台說話時,只能稱他為撫台或者督軍,卻萬萬不能稱他為‘大人’。因為……”
兩人對視了一眼,突然發出了一陣慡快的笑聲。
李紱在洛陽受了一頓窩囊氣,他說什麼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騎了馬,在一路風雪交加中趕到了邯鄲,這裡已進入他李紱的管轄之內了。他放慢了步子,一邊走,一邊查看著這裡的民風民情,也查看著莊稼收成和官員們的官聲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來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簡任的大員,按規矩,雖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見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驛的驛館裡的。哪知,今天他來的不是時候,剛到半路就被順天府的兵丁攔住了。說從奉天來的睿親王都羅已經占了璐河驛。嘖天府接了內務府的牌票,這裡要嚴加關防,無論軍民人等,一概不許通過,更不准私自謁見王爺。李紱向裡頭張望了一眼,他看到這裡確實是戒備森嚴,一個個戈什哈持槍挺立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別說進去了,連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訓斥。
正在無計可施之時,西頭巷口邊走來一個店小二,手裡提著一盞西瓜燈,上面寫著“蔡記老店”四個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說:“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請到這邊蔡記者店來。我們蔡記是百年的老字號了,前店後房鋪蓋俱全。前三十年張中堂,後三十的李制軍,都是在我們店裡發科出去的。爺們要是想進場,不也得圖個吉利嗎?”
李紱簡直被他說得愣住了,不禁問道:“店家,你說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廣總督李大人嘛!不過現今他調到咱們北京來當總督了。”那店夥計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駕前第一臣,欽賜紫禁城騎馬,太子太保。前幾天他從小店門前過時,還專門下轎來看了看。他老人家當年進京趕考時題在牆上的詩,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紱仰著臉想了好大半日,也沒有想起這檔子事來。不過,當時年輕,遇到什麼高興的事,逢場作戲,題個詩什麼的,沒準也曾有過。他一笑說道:“好,既然貴店有這麼多的好處,我們也來圖個吉利吧。”
那夥計喜得眉開眼笑,連忙走上來幫助李紱主僕來到店門口。抬頭一看,上面泥金匾額上寫的“蔡記者店”四個鳳翥龍翔精神飽滿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筆。店裡早就燭影搖搖,坐滿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飛跑著出來進去的,上酒布菜,忙個不停。李紱他們剛從外邊進來,騰騰熱氣熏得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過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來在這裡圍坐的大都是來參加今年鄉試的秀才們。他沿著牆根看了那上邊的題詩,卻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詩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話,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覺。李紱撿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和兩個小奴邊吃邊聽屋子裡的議論。原來這裡的秀才們,都正在猜測今年的試題。李紱來了興致,告訴那兩個孩子說:“你們倆一個回家去稟告夫人,說我明天見過了皇上就回家;一個到相府胡同張中堂那裡報告一下,說我已經到了北京。請張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軍機處報到呢?還是先參見皇上。老師要是有什麼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複述給我,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