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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裡面還有個刺兒頭,就是那個孫嘉淦。在鑄錢大案里,孫嘉淦先是受了申斥,繼而又升了官職,他有點浮燥了。此時他見房裡人都沉默不語,就上前跪了跪說話了:“萬歲,不能這樣!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從小就讀過的,也從中受益匪淺。可今天聆聽他的這番言論,卻又大失所望!請問方先生,您既然說‘案子並未審明’,就該要求查個水落石出,然後分別等次,按律嚴究。怎麼能這樣稀里糊塗的就說要結案呢?”
方苞沒想到雍正身邊還有這樣大膽的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嘉淦,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直看得孫嘉淦心裡有點發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說:“好,說得好。你既然稱我為‘老先生’,我也就不客氣地叫你一聲‘後生小子’了。你只懂得一個‘執法要嚴’,可你卻不懂在情、理、法這三個字中,還有經有權,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時又要分出輕重、緩急來。天下之大,道藏之深,不是一句話能夠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夠量準的。就用你自己經歷過的事來說吧,聖上採用了你的鑄錢之法,卻又曾貶降了你的官職,你難道不能從其中悟出來一點道理嗎?”
孫嘉淦頭一梗還要反駁,雍正卻搶先發話了:“孫嘉淦,你還太嫩啊!諾敏和張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親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們還是辜負了朕的殷切期望。先帝在日,總是講‘清水池塘不養魚’,而要‘和光同塵’的道理,朕當時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這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點。你們都知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無處不慈悲,朕平日走路時,連別人頭上的影子都從不敢踩,何況殺人!現在天下官吏貪賄之風,已經鬧到不狠心整飭、不開殺戒不行了!可這殺戒應該開多大?殺人應該殺多少?像這樣的巨案、大案,一下子就有幾百顆人頭落地,後世的人將怎麼評價朕這個皇帝?孫嘉淦啊,天也給了你一顆心,你就用這顆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來方先生面前嘵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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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回肩重任必須公忠能治亂世豈可無約法
雍正皇帝迫於局勢不得不作出讓步,將苛刑竣法稍稍收斂,也將對諾敏和張廷璐的處分稍稍減輕。不過他的這種處境,這種心情,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孫嘉淦出頭反對,受到了方苞的教訓,皇上也嚴厲地責備了他。孫嘉淦不言聲了,可是,在一旁的田文鏡卻忍不住還想說話。孫嘉淦說的是考場舞弊案,追的是“尚未審明”這句話。田文鏡呢?他是山西官員貪賄案的見證和首告人,他覺得就這樣給諾敏一個“賜死”的處分,太便宜諾敏這小子了。一想起自己在山西時遭到的種種非難和羞辱,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不行,不能讓諾敏這樣死,我得再向皇上奏本,起碼也要他像張廷璐那樣,鬧個“腰斬”什麼的,才能消我心頭之恨。可是,他這裡剛想說話,卻早被雍正皇上看見了。雍正踱著步子來到近前,指著田文鏡對方苞說:“方老先生,你來看,這就是揭開山西秘密的田文鏡,他可是朕的老相識了——田文鏡,當年黑風黃水店的事你還記得嗎?”
皇上此言一出,把田文鏡驚得差點喊出聲來。皇上說的那個黑風黃水店的事,田文鏡怎麼不記得?他不但記得,而且是永遠也不能忘懷的。那年田文鏡和李紱兩人進京趕考,在黃河灘上住進了黑店,被店主用麻藥放翻。要不是湊巧遇上當時還是皇子的四爺,要不是四爺手下有狗兒和坎兒這兩個機靈的孩子,他和李紱就沒命了。可是,第二天臨別時,四爺分明交代過一句話:“黑風黃水店的事,以後不要說出去,說了對你們不會有好處的。”後來田文鏡和李紱來到北京,才知道四爺的深意,那是怕他們攪進阿哥黨里去。他們當然不會想到,這趟黃河故道行的後面,還有雍正皇帝永遠也不能向人說出的一段秘密。不過,這倆人還是從心底感激四爺的。四爺當上皇帝後,他們都受到了重用,幹得也都很賣力。他們覺得,不這樣,就無以報答皇上對他們的救命和知遇之恩。可是,田文鏡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說出來的事情,萬歲自己卻把它翻出來了。他連忙叩了個頭回奏說:“萬歲,臣怎敢忘了聖上的生死骨肉深恩?當年若不是託了皇上的洪福,臣早就化作灰燼了。但臣謹記萬歲當年的諄諄囑咐,雖時刻銘記心頭,卻不敢在人前有絲毫賣弄。”
“是啊,是啊。常言說君臣際遇難,如此生死際遇,更是一生難得第二次。正因其難,所以朕也是輕易不肯妄言際遇,也並不指望你和李紱二人來報答朕的恩情。聖人云:君子愛人以德。朕用人從來都出自公心的,從不以小恩小惠小巧小智來攏絡人。朕今日舊事重提,是看你確實是個有良心的人,知道要忘身報恩不計較利害。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個良心,你這忘身報恩的良心。只要有了這良心,你就大膽地幹下去吧,你會終生受用不盡,朕也絕不會虧待你的。”
殿裡的人聽了他們君臣之間的對話,都不免吃驚。因為在雍正登基之前,這倆人都是默默無聞的人物呀。人們只知道李紱是正牌的科甲出身,而田文鏡則是納捐除授的。化錢買的官本來是不吃香的,可是,田文鏡卻有幸當上了去陝西向年羹堯傳旨的“宣旨使”,他回來時又攪起了山西這場大案。怪就怪在皇上還真聽他田文鏡的,田文鏡說山西有事,山西果然就出了事。那位李紱,原來的官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差,要論資歷,還嫩著哪!可是,科場舞弊案剛一發現,他就被任命為順天府恩科的主考,而且還只用他一人,連個打下手的人都沒有,這是多大的信任哪!他們倆怎麼升得這樣快呢?哦,現在明白了,原來這兩人還和皇上有這麼一段淵緣啊。方苞想的更多,因為此前不久,皇上還對他說,不能多用私人,可田文鏡與李紱不也是與雍正關係密切的人嗎?眼下看看在這養心殿的人,除了馬齊這個熙朝老人外,哪一個不是雍正親手提拔上來的呢?
他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舊文鏡卻開言了:“臣田文鏡身受兩朝國恩,並不是僅僅為了黑風黃水店的事要報答皇上。聖祖爺在位時,臣只知對聖祖盡忠效力;當今皇上即位,臣也只知為皇上盡忠效力。其它皆是身外之物,臣從來也不去想它。萬歲適才所言的‘忘身報恩’一語,臣不敢當。”
方苞聽他這樣一說就明白了:哦,這人別看不是科舉出身,可他說話卻很得體,也很會投人所好,讓你挑不出他的一點毛病來。再細心一想,雍正剛登大室,要是不這樣破格用人,還真是不能成就大事。難道不用他們,還能用心懷二志之人嗎?想到這裡,他便點頭插言說:“嗯,好。公、忠、能,三者俱備,難得呀!”
田文鏡剛才說的已經讓雍正皇上很滿意了,方苞這麼一點,更點得正是地方。雍正覺得好像讓人給搔了痒痒似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舒服。他的臉上都放出光來了:“方先生,說得好。說得好啊!田文鏡職位並不高,可是他卻能忠心用事,一心為公,不枉了朕對他的一片期待之情。諾敏也曾是朕的親信大臣啊,他上下勾連,狼狽為jian,不論是在山西或者在京城,都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人物。田文鏡路過山西時,諾敏正是飛揚拔扈,不可一時之際。田文鏡偏偏在別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別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而且從不能插手處插手,從不能進步處進步,終於使此案真相大白於天下。這番捏沙成團的手段,堪稱一個‘能’字。事君以忠,一心為公,都是臣子的本份,但這個‘能’字卻不是人人都可以辦到的。方先生給他概括為‘公、忠、能’三個大字,這話說得真好,可以當作任用天下官員的三字真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