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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鴻圖也趕過來湊趣說:“四爺說得真對!就是聖祖爺在世時,陳璜和靳輔他們窮畢生之力,也沒有建起這樣的大堤來。老百姓不堪勞役,逃了出去的可以找回來;秀才們心懷不滿想要罷考的,還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這條大堤來,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奴才以為,真該叫攻訐田文鏡的人都到這上邊來看看!”他正在說著,突然看見從遠處走來一個人。那個人背著手踽踽地向前走著,嘴裡好像還在念叨著什麼。待離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來竟是田文鏡!弘曆站在堤岸上叫了一聲:“是文鏡嗎?你在和誰說話呢?”

    田文鏡猛地一驚,才認出了弘曆,他連忙緊走幾步來到近前,一邊打千行禮一邊說:“唉,四爺,不瞞您老說,我心裡頭太悶了,想到這大堤上看看。只有看見這大堤,我的心才能寬一些……”

    弘曆沒有立刻說話,他正在看著田文鏡。團文鏡的臉色青中透黃,頭髮被河水吹得很亂,額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皺紋,像是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此刻兩人對面站著,弘曆才又看到,這位總督大人的兩隻手竟然滿是老繭,手皮像是樹支似的粗糙!弘曆的心裡不禁一縮,他,他太勞苦了啊!

    田文鏡卻似乎對面前的事毫無覺察他說:“四爺剛才問我在和誰說話,不瞞四爺,我這是在和萬歲爺說話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論道口似懸河,一點實事也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夠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地幹活,一心一意地想給朝廷做點事,反倒要遭人唾罵。有些人像是駕著順風船一樣,揚帆就起,乘風破浪毫不費力;有的人做事就處處遇到掣肘,處處碰上坎坷,就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討不到一點好處……唉,奴才真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呢……”  

    弘曆知道,田文鏡出的這個題目太難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鏡一把說:“走吧,走吧,天就要黑了,再不走就進不去城門了。”

    在路上,田文鏡自嘲地說:“白日不照我精誠,杞人無事憂天傾。我也許是太痴了些……”正說著,他突然一陣劇烈地嗆咳,忙用手帕捂著一看,竟然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子裡卻一聲都沒言語。過了好久才說:“四爺,我實在是累透了,也許還有些錯處,可我是要報皇恩哪!沒有皇上,就沒有我田某人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拼死報答,我還能算個人嗎?但如今我卻成了王安石一類的人物,既不見諒於士大夫,也不能見諒於百姓。我要河南人和我一道,勒緊褲腰帶苦幹三年,盼著修好了大堤,別的都可以從容處置。可逃荒出去的人說是讓我給逼出去的。民間說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場又說我邀功沽寵取媚當今!我真恨自己呀,你怎麼就不能讓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爺,今天在這裡,我向您說一句老實話,我已經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過六十風燭殘年的人了,假如天能給我三年時間,河南如果不能民富糧足,四爺您請了上方劍取了我這顆頭去!”

    弘曆真是被他的話說得動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顏悅色地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知人難,要人知也難’了。就是國人們皆曰可殺,我卻獨憐你才!文鏡,你要看開一些,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這樣懊喪。我既然來到這裡,就一定會給你撐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瑪,有誰再攻訐田文鏡,就讓他先到這黃河大堤上來看看!”  

    田文鏡正準備答話,突然前邊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響。田文鏡看出,是自己衙門的人,忙喊了一聲:“慢著點,小心驚了四爺的駕!”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田文鏡的師爺錢度。只見他氣急敗壞地說:“田大人,不好了,秀才們罷考了!五百多人圍住書院,說要請見總督,請見學台。”

    田文鏡只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聲,心裡說:怕什麼就有什麼,這群秀才難道都不要命了嗎?他對弘曆一躬說:“這事奴才馬上就去處置。四爺請先回驛館,等著奴才的信兒吧。”說完,他兩腿一夾馬腹,飛也似的去了。

    弘曆叫過俞鴻圖來悄悄地吩咐:“你快點跟了過去看看情形。記著:只許看,而不准說話!”

    俞鴻圖趕過來時,見到這裡已經戒嚴。成百上千的各色燈火,把這平日裡默默無聞的書院照得如同白晝。他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一進來就被這裡的氣氛鎮住了。只見這所河南最大的學府門前,肅靜無聲地坐著幾百名秀才。他們既不喊叫,也不說話,卻是在等著田文鏡的接見。俞鴻圖進到書院裡面時,見田文鏡正和學政張興仁、按察使柯英面對面地坐著,像是已經談僵了。見俞鴻圖走了進來,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卻不肯說話。只有張興仁高興地說:“好好好,四爺派人來了,就請您親自主持一下吧。”  

    俞鴻圖一笑說道:“哦,請諸位原諒,我奉了寶親玉鈞旨,到這裡只是看看而已。至於事情該怎麼辦,還是請各位大人們自行作主。”

    柯英說:“俞大人,這裡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們並沒有造反,更沒有毀罵朝廷。他們在這裡坐著,只是想見一見總督大人。這犯了什麼王法?又叫我如何下手,從何人身上開刀呢?”

    田文鏡厲言厲色地說:“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這難道還不犯法嗎?凡是到這裡來靜坐的,都是刁頑之徒,都應該一概拿下!其中為首的人要正法,煽動鬧事的人要革去功名,其餘的人也要記過。明天讓他們隨班就考,一個也不准缺席!”

    俞鴻圖剛才在大堤上對田文鏡有不少好印象,可現在卻一掃而光了。就聽張興仁說:“恐怕不能這樣簡單地處置。這些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什麼?說不定他們之中將來出將入相,也許會超過我們的。一下子就毀掉了他們的前程,就連我也是想不通的。”

    柯興更是火上澆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鏡,你好大的架子!秀才是因為不滿意你的苛政才來靜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貴地見一見他們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有什麼不好呢?”這個柯英是滿人,而且祖上戰功赫赫,封了世襲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把田文鏡看在眼裡。他越說越氣,連罵聲都出來了,“你是個天生的周興、來俊臣!你說我是在和你過不去,你又能把老子怎麼樣?”  

    張興仁在一旁勸道:“老柯,有話好說,不要動粗嘛。”

    “動粗?媽的,老子還想揍他哪!”

    田文鏡看著他這樣,卻不出聲地笑了:“你老兄彈劾在下的文章,我已經拜讀過了。除了幾句粗話,什麼新鮮的內容也沒有。要知道,我這個模範總督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的。彈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著皇上對我的處分。今天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學政都不願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拿人了。”

    張興仁知道,他這話不是嚇唬人的。便連忙站起身來說:“制台大人,我來辦這件案子好嗎?我去宣明制台的憲令,如能遣散他們,也就罷了。不過,今天咱們可不能提這‘罷考’二字,因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後我們共同請旨辦理,一切全按聖上說的辦。但假如你定是不同意這樣做,那我也就只好悉聽尊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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