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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李紱的話剛剛出口,在座的人就都出來叫苦。有的說田文鏡是專找讀書人的彆扭;有的說,他簡直不把讀書人當人看,叫我們和那些泥腿子一塊去修河工,這不是丟盡了斯文嗎?李紱聽出了他們話里的牢騷,他不想摻和進來。再說,他也不想因為別人的幾句閒話,就得罪了田文鏡。便笑著說:“各位,請不要往下說了,再說就出格了。咱們今天出來飲酒,不就是要取樂嘛,老說這些喪氣的話有何用呢?來來來,我為大家出一個酒令如何?”
李紱是客,他說了話,眾人也不便駁倒,便只好隨聲附和。便聽李紱說:“我來說一個‘無情對’,對上的,自然是贏家;對不上,那可只好請認罰了。其實這對聯是很有意思的,上下聯文意相關,這叫‘有情聯’;反之,上下聯互不相連,而對得又工整的,就是‘無情聯’了。”
在座的都是文人,一聽要作對聯,當然是興趣盎然。其中一位年輕人欠身一笑說:“李制台大名,小子早就聞知了,不知我能否一試?”
李紱看了他一下,見他還戴著秀才的頭巾,便說:“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何不能?我先自飲一杯為敬,請出上聯。”
“欲解牢愁惟縱酒;”
李紱一笑說:“少年人,你哪來的那麼多牢騷呢?”他略一思忖便答道:“興觀眾怨不如詩。”又一笑解釋說,“你的上聯里那個‘解’字,和我下聯的“詩”字,都是卦名,可卦象又不一樣。這樣對才算得上工,也才能叫‘無情對’。”
羅鎮邦說:“我也來湊湊熱鬧:日將全昏莫行路;”
那少年應聲答道,“蕭何三策定安劉。”
李紱大吃一驚,叫道:“好,對得切!真是……”
一句話沒有說完,那少年又說:“還可再對一句呢:‘果然一點不相干’!”
李紱大聲叫好說:“哎呀呀,這般年紀,就有如此才華,真是了不起!你叫什麼名字啊?你只要努力讀書,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
少年低下了頭說:“小子名叫秦風梧,自忖十年寒窗所為何來?那知卻是個秋風鈍秀才……今年我是一定不會再去應考了。”
“為什麼?”李紱不解地看著他問,“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念頭?自古以來,從無場外的舉人,你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唉,不瞞李大人,我自幼讀書歲歲都是優等,可去年進場三卷都被打了回來,那上邊還加著批語呢。第一本卷子上批的是‘欠利’;第二本只有一個字:‘粗’;第三本上更批得奇:‘豬肉一斤雞蛋三十枚’。我納悶兒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後來仔細一想才明白,原來考官根本就沒看我的卷子,那上邊的批語都是讓下邊差役們貼上的,要不怎麼會把買肉的錢都算進去了呢?”
秦風梧的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李紱也只好說:“一個人要是時運不濟,出這種事也是難怪的。”
秦鳳梧說:“大人,您這話不對!後來我聽張學政說,這場卷子的正主考是田大人,他說,‘皇上最不愛見的就是姓秦的,他斷然高發不了,還不如留個名額給了別人呢。’我一想,田大人說得也有理。如今宮裡的太監都改姓了秦、趙、高這三個性,誰叫我和秦儈是一個姓呢?李大人,我心裡太氣苦了,如果今年還是田大人主考,您說,我再去又會有什麼結果呢?”
李紱的臉色陰沉了下來。田文鏡的刁鑽刻薄他是久已聞名了,不料他處置事情卻是如此的悻情謬理!他想了一下說:“秦鳳梧,我勸你今年還是去應考吧。今年的學差皇上點的是張興仁,而不是田文鏡。你放出手段,再收斂一些鋒芒,是能夠考中的。如果再因你姓秦而被貼了卷子,我一定會為你說話的。”
這天夜裡,李紱失眠了。他反覆想著進京以後的事情,怎麼也不能安睡。能當上直隸總督若是放在別人身上,會覺得受到了皇上的特別重用,甚至會受寵若驚的。可是,李紱卻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弘曆的囑咐還響在耳邊,如果他不能按皇上的要求去作,那將會是一種什麼局面呢?天亮之後,他披衣起床,卻見外面竟然一片白茫茫的,原來夜裡這裡下了大雪。羅鎮邦的隨從聽見房子裡有了動靜,連忙進來招呼:“制台老爺,您不多睡一會兒了?您別看著亮,其實那是讓雪照的,天還早著哪!我們老爺說,您要是冷,家裡有的是衣服,您只管吩咐小的一聲就是了。”
“哦,我睡不著了,下雪天我就更加不想睡了。你去叫我帶的那兩個小猴子過來,我要帶著他們到龍門看雪景去。你們家老爺還在睡著嗎?”
“回制台大人,我們老爺一早就走了。”
“哦?出了什麼事情,他走得這樣早?”
“制台大人不知,河南巡撫田大人昨夜來到了洛陽,所以,一大早,就把我家老爺傳去了。”
一聽說田文鏡也到了洛陽,李紱倒不能說走就走了。他們倆曾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相知,這次既然碰到一起,怎麼能不辭而別呢?
李紱本來要和兩個小廝一起,去龍門看看雪景的。他在湖北多年,帶的這兩個孩子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雪呢。可是,羅鎮邦的老家人告訴他說,田文鏡,田大人也在這裡,並且一早就叫了下屬們去洛河上看河工去了。李紱想,田文鏡既然也在這裡,不和他見見是不大合適的。便說:“龍門不去了,我們也到洛河。這一路上踏雪尋梅豈不也是一大樂事?”
那長隨只好備了轎子,送他們到洛河去。其實,知府衙門離洛河並不遠,隔著轎窗向外看去,只見遠處白茫茫一片荒灘,亂紛紛瑞雪籠罩,好一條冰封雪蓋的大河啊!
來到近前,只見前邊河堤上落著幾乘大轎,還有幾個人站在寒風裡在說話,想必是羅鎮邦他們了。他不等轎子來到跟前,便停了下來,自己漫步上了河堤。卻聽田文鏡正在訓斥著他的下屬們:“我說鎮邦啊,你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裡本來碼著幾十方條石呢,現在哪裡去了?是不是都讓百姓們給偷走了?你怎麼也不知道派個人來這裡看著點呢?這全是拿錢買來的,你竟然捨得這樣糟蹋?”
李紱不想在這種時刻去見田文鏡,卻聽羅鎮邦說:“中丞大人不知,府學前的大成殿月台坍了,還有明倫堂的東院牆也要修茸。王翰林前些時來看了,說太不像話。我說府里沒有這筆錢,他說,冬天不施工,洛河堤上放著那麼多的條石,不能先拿過來用用嗎?省里張學台也下了札子讓趕快辦好。卑職就讓他們先挪用了,到春暖開工時……”
田文鏡一聲喝斥打斷了他的話:“春暖時?三月有桃花汛,五月又有菜花汛,臨時現找還能來得及嗎?”
李紱在一旁看著他的這位老友,真有點說不出的可憐。這才兩年沒見啊,他的頭髮已將全白了。乾瘦的身子站在河堤上,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似的。顛下鬍子上滿都是冰碴子,細長花白的辮子被風吹起了老高。啊,這就是田文鏡嗎,他怎麼老得這樣快,他的脾氣為什麼又這樣大呢?難道當了總督,就可以對下屬如此惡聲訓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