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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文鏡沉著臉一直聽完,卻不置可否地說:“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說著就端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當宰相以來,官場裡說話,所謂獻茶,只是擺樣子的。不論是主是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話已說完,“情盡余茶”了,這就叫“端茶送客”。下邊的人都懂這規矩,一見巡撫大人端起了茶杯,不用招呼,就一聲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走!

    眼看著車銘走出花廳,田文鏡回頭又問:“那個李宏升回來沒有?”見沒人言聲,他又下了嚴令,“去,傳齊全衙所有人丁,立刻行動,把鄔先生給我請回來!”

    可是,田文鏡畢竟是親口下了逐客令,現在才想起鄔先生來,豈不是大晚了一些嗎?鄔思道是個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攆走哪!從撫衙回到家裡,他連房門都不進,站在院子裡就下了令:“管家,你現在就去雇馱轎,今夜我們就動身,先去湖廣,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應一聲,又問:“請爺示下,您要帶多少家人?行李是不是也要準備一下?”一邊說,他還偷偷地看著鄔思道的臉色,琢磨著他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鄔思道面色平靜,似乎並不是在和誰生氣。只聽他笑笑說:“我這趟出行,大概未必再回來了。家人們去留自便,願意跟我去的,我歡迎;不願去的也絕不勉強,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作為謝禮。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後再回來。當然我也要另行賞你,行李我要帶走,房子裡的粗重家具,也全都賞了你。好了,你快去辦吧。”

    兩位夫人蘭糙兒和金鳳姑,正在屋裡做針線,聽見鄔思道說得熱鬧,連忙迎了出來,把他攙進房裡。問他:“爺這是發的那門子瘋?怎麼說走就要走?”

    鄔思道在安樂椅上躺好,大聲叫著:“拿酒來,今天咱們要好好地慶祝一番!告訴你們,田文鏡把我開銷了,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這帖膏藥糊在身上,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今天他終於說出了請我走人的話,我可得以消閒了。”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我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園,與你們一起,疏食邀游,長伴梅花。這次超脫出來,可以償還夙願了。哈哈哈哈……”笑聲中,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鳳姑和蘭糙兒她們倆一聽這話,全都愣住了。這兩個女人,雖然都是他鄔思道的妻子,但金鳳姑是鄔思道的表姐,而蘭糙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說起來好像有些亂倫,可要論起真來,卻是一部充滿神奇和辛酸的愛情史詩。鄔思道年輕的時候,人生得漂亮,學問也好。那年正趕上南闈考試,鄔思道辭別無錫老家來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澤,納捐做官,當著南京虎踞關的千總。鄔思道第一次出遠門,進了南京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麼都是稀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來到了城隍廟前。也是正該有事,他只顧了看景,卻不防和一個進香歸來的年輕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就打了鄔思道一記耳光。鄔思道頭回來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認晦氣。他多方打聽,最後終於找到了姑姑的家,一敲門,哪知出來開門的,正是剛才打他的那位姑娘。後來,和姑姑說話中間,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鳳姑。鄔思道在姑姑這裡住了下來,準備應考。姑姑看上了鄔恩道的才華,就把女兒許配給了鄔思道。兩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結親的一對姐弟姻緣。  

    世事常常出人預料。鄔思道下場後,雖然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可考官卻受收賄賂,該取的全都落榜,不該取的又高中榜首。秀才們不幹了,鄔思道更是激憤滿腔。於是就發生了南京學子抬著財神衝進貢院、毆打考官這個驚天動地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當然難辭其咎,可帶頭鬧事的鄔恩道,也被明令通緝。鄔思道只好潛逃在外,到處流浪,又不幸被劫道的土匪打斷了雙腿。十年之後,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鄔思道才架著雙拐重回三吳老家。也在這裡,他第一次遇上出京辦差的四爺胤禎。

    胤禎心懷大志,當時正在揚州私訪,在路上巧遇鄔思道。因鄔思道和四爺的家人戴鐸有同窗之誼,便被邀上酒樓吃酒,又在那裡見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揚州太守車銘。車銘追隨八爺,正是平步青雲之時。小人得志,非逼著鄔思道作詩不可。鄔思道推託不過,便趁著他們鬧酒的機會,即席賦詩一首:

    苦苦苦苦苦皇天。

    聖母薨逝未經年。

    江山糙木猶帶淚。

    揚州太守酒歌酣!

    無錫書生鄔思道謹贈

    他寫得酣暢淋漓,堂堂正正,又敲在了點子上。眼下正是太后喪期,他們在酒摟上恣意鬧酒,少說也是個大不敬之罪。鄔思道詩句一出,嚇得車銘魂飛魄喪,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四爺見這個書生如此才華,欣喜若狂,當時就要把他留在身邊。可是,鄔思道卻日夜都在想念著金鳳姑,想早點見到她。他不顧四爺的盛情挽留,不辭而別,一個人悄悄地去到南京。可不巧,姑夫金玉澤已經升職進京。他輾轉來到北京時,姑姑又已去世,姑夫卻把姑姑房中丫鬟蘭糙兒收做了填房。金玉澤撕毀前約,將鳳姑另嫁了八爺的親信黨逢恩。黨逢恩是個勢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謀,要以逃犯罪名,將鄔思道秘密殺死。生死關頭,在南京時就暗中摯愛著鄔思道的蘭糙兒,挺身而出,盜出了後門的鑰匙,送走了鄔思道。她一句話都沒說,只在分手時撲上前去,在他的臉頰上甜甜地親了一口,償還了自己的心愿。  

    鄔思道逃脫災難後,病倒在一個禪院裡,後來被雍王爺收留。從此,他就與這位天之驕子結下了不解之緣。雍正奪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說十三爺立了首功。可他們卻不知,真正運籌帷幄、在四爺逐鹿中原時起到決策作用的核心人物,正是那個從來都不曾亮相的鄔思道。雍正即位的當天夜裡,一隊兵丁包圍並查抄了金家。金玉澤和黨逢恩因密謀作亂,而雙雙被誅,金鳳姑和蘭糙兒這一對“母女”,在混亂中逃了出來,投奔了鄔思道。鄔思道不計前嫌,也不管她們倆是什麼地位、什麼身份、什麼稱呼、什麼名義,全都收留下來。好在一個本來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位對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還曾經表示了對他的愛慕。就這樣,他們三人成了患難與共、再也不肯分開的親人。

    他們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鏡的注意了。可他費盡了心機,也沒探聽出來個所以然來。現在鄔思道終於擺脫了田文鏡的糾纏,鳳姑和蘭糙兒都感到莫大的欣慰。蘭糙兒直言直說:“田文鏡算是個什麼玩藝?在太原見到他時,我瞧著他那狼狽樣就覺得噁心。爺真不該救他,這不是救了一個中山狼嗎?”

    鳳姑卻有另一種看法:“要叫我說,這真是件大好事。咱們爺早就膩歪這齷齪的官場了,離他們越遠越好。難道沒了田文鏡咱們就不吃飯了?”

    鄔思道喝了兩杯酒,興奮得臉上放出光來。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說:“你們不要恨姓田的,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你們也不要說這話來安慰我,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這世上的事,不但你們兩個不知道,田文鏡更不知道。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個人:皇上、十三爺和李衛!你們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極了的人,也根本不想在這名利場中再混下去了。何況這裡不只有田文鏡,還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車銘、車大人哪!好在家裡尚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餘萬,就此撒手人生,逍遙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鏡好,他真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肯放我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樂而不為呢……”說著,說著,他竟酣然入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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