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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回當大人就得是烏龜盼折桂豈能無德行
此刻的田文鏡心裡,好像也在窩著一肚子的火。他的臉蹦得緊緊的,像是刀刻木雕一樣。他走下河堤,東瞅瞅,西看看,又撿起一塊凍石頭來在河岸上敲敲。聽見一聲空洞,就火冒三丈地問:“這修的是什麼堤?嗯?查一查,看他們是否剋扣了工錢?”走下河灘,又讓他抓住了理由,“這塊地少說也有十萬畝吧?皇上多次明頒詔諭叫墾荒,你們難道沒聽到嗎?老羅,你到這邊看看,要是從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閘,引出水來,這裡定是個旱澇保收的肥田!限你明年,全給我墾出來。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職!”
羅鎮邦苦笑一聲說:“中丞大人,這塊是荒地不錯,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麼肯不要它呢?今兒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細,您下灘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邊插著牌牌,一家一戶地界劃得清清楚楚,咱們動不了啊!”
李紱看著田文鏡那灰心喪氣的樣子,覺得他這樣處處挑剔,事事訓斥,也太讓人過不去了。便趁著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說:“文鏡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範總督’!”
田文鏡回過頭來看了好大半天,才認出李紱來,並且還看到他正長揖在地向自己行禮呢!他連忙還禮說:“哎呀呀,原來是李紱老弟,你近來好嗎?早上我就聽說你來了,正想把這裡的事情處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這冰天雪地里來了。”他回頭又怪羅鎮邦,“老羅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經上堤來了,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李紱拉著田文鏡肩並肩地走了一段路,說了自己這次回京前後的情景。田文鏡問:“我聽說,你上任時從來不帶家眷,為什麼?”
李紱漫不經心地說:“不想帶。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裡有好幾次回家的機會呢,何必要帶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陽遇見一位去宜昌上任的縣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還帶著姨太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師爺書辦的,好傢夥,足足有七八十人,我當時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麼一個小地方,你帶著這幫牛鬼蛇神去,颳起地皮來還不得天高三尺!我看熙朝的有幾個貪官,原來也並不怎麼壞,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們愛小,老愛伸手向別人要東西,一來二去地就上了賊船。”
田文鏡聽到這話笑了:“老弟呀,你這不是要調回北京了嗎,難道你要弟妹她們都搬回原籍去?”
李紱正色說道:“不,北京和別的地方不同。在外頭是個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們的眼尖著哪。朝廷帝輦之下,就是家裡有個不肖子弟,刁惡長隨,他們也不敢不收斂些。我不願意回北京,其實還不是因為這事,在外我們是封疆大吏,說怎麼辦,就可以怎麼辦。到了北京,想當貪官難,可想干點正經事也難哪!”
田文鏡聽到這裡,真想說一句,北京有那麼多的牛鬼蛇神,都吃著火耗銀子,你能辦事嗎?如果都讓他們憑俸祿和養廉銀子吃飯,他就不敢招惹那麼多的吃客了。可是,話到嘴邊他卻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員們有幾個是這樣想的呢?”他一回頭又對羅鎮邦說,“老羅,你知會他們一聲,不要都在這裡乾等了。讓我帶來的錢師爺留下,其餘都回去吧。但回去也不能歇著,得到各處去看看,有沒有被雪壓倒了房子的?有沒有斷炊的?這事,讓縣裡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訴他們兩條:一,不准凍餓死人;二,誰要敢從這裡剋扣,他吃一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紱看得高興,把其他人全都打發走,確實是個德政,何必讓大家都在這裡挨訓受凍呢?幾個戈什哈送來了蓑衣,田文鏡的那位叫錢度的師爺說:“這樣天氣,就是穿著皮袍子也能凍壞了人。各位大人權把這蓑衣披上,只圖它能擋點風,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點雅興嗎?”
李紱覺得這位新來的師爺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辦事。他們邊聊邊走地就上了著名的“天津橋”。其實它不過是座極不顯眼的拱亭小橋,並不跨越洛河,而是廢在河灘上的一處名勝罷了。陪行的羅鎮邦說:“洛陽乃九朝古都,唐時各地秀才來京會考都要從這座橋上過,猶如青雲路口,所以才留下了這個名字。”
李紱也望橋興嘆地說:“一晃千百年過去了,橋雖在,而人卻杳。當時的秀才們就是今天的舉人,可又用不著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這本是隨口而發的一點感慨,卻在無意間刺傷了田文鏡。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試不第,過不去天津橋的“秀才”嗎?李紱回頭看了看田文鏡,見他似乎並沒有在意,而是望著橋頭說:“洛陽共有四條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陳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這個規模。陳康不是進士,也沒有跳過龍門,可他確實有功績。不過,這樣一來,天津橋也就沒用了。”
李紱聽出了田文鏡的話音,也明知他是為剛才自己所言在發議論。心想,老田這樣事事都要較真的脾氣,怎麼一點也沒改呢?
田文鏡卻轉過臉來對羅鎮邦說:“鎮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並且順道回開封了。你別介意我發作了你那麼多,你辦事還是認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須要我推一推,你才動一動,還總想著讓省給你多撥點錢來。告訴你,洛陽的商賈富甲天下,這裡掛著千頃牌的紳商富戶多得很,你要從他們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銀子也不是我田文鏡的,一條黃河要化多少錢,你想都想不出來。這些富戶們又個個都是鐵公雞,你得學會用‘鋼鉗子’來拔毛!不要手軟,沒有國家安寧,他們發的什麼財?”
李紱聽了這話,身上直長汗毛。好嘛,誰富就用鋼鉗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賊了嗎?但他也知道,田文鏡的這番話是雍正皇上說過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說去。聽說田文鏡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談談。便說:“文鏡兄,我們倆借個地方說說話行嗎?”說著將手一讓,二人便離開了天津橋,來到河邊一處空地上。看著兩岸上凍得發實的冰雪,兩人都沒有急於開口。過了好久,李紱才突然問:“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這,也太辛苦了。”
“不,你只說對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當名臣,另一半心思,卻是要報答皇恩。”田文鏡的眼光看著遠處,像是有說不盡的心事。
李紱承認,田文鏡說的確實是心裡話。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鏡幹過二十年的窮京官,就是那麼大點兒的“六品官”還是熬資格熬出來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寧宣旨,回來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庫,一舉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撫”諾敏以來,這幾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了坐鎮一方的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撐腰,他除了累死,也再報不完皇上的恩情了。李紱深有感慨地說:“文鏡兄,我有一言如骨鯁在喉,想勸勸文鏡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