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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思道一直等那個戈什哈來到面前,才從懷裡掏出名刺遞了過去、從從容容地說:“煩請通報,我要見你們李制軍。”
那戈什哈拿著名刺上下端詳了好大半天說:“鳥……思道?嘿,今兒可遇上稀罕事了。這世上姓什麼的都有,我還沒見過姓鳥的呢!哎?不對呀,怎麼這個鳥還長著耳朵?這又是個什麼鳥?”他回過頭來又說,“我們大帥正在和各縣來的官員們議事。吩咐了,今日不見客。你改天再來吧。”
鄔思道遇上了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罵也罵不得了。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開了眼界了。這個李衛,自己識字不多吧,還又帶出了一群睜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點,那上邊寫的是個‘鳥’字嗎?不過,既然李衛有事,你就叫翠兒來接我吧,我先見見她也行。”
“什麼,什麼?翠兒,翠兒是誰?我們這裡沒這個人!”
鄔思道有點火了:“翠兒是誰用不著你問。你快去,把李衛的老婆給我叫出來!”
那戈什哈見這位發了脾氣,有點慌了。可是,仔細一看,這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瞧他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錢有勢的大財主。要說特別,也就是站到人群裡邊顯得整齊修潔點罷了。再看他的風度,似貴不貴,似賤又不賤。說話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這麼噎人。他這裡還在猜測,鄔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說,你快點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來見我。她要是說不見,我回頭就走還不行嗎?”
戈什哈沒法,只好進去回稟主母。可他去時,慢慢騰騰,回來時卻是一路小跑。來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個千,然後就跪下磕頭,磕完頭起身又是一個千,這才開口說話了:“爺確實身份貴重,小的得罪了,我們憲太太發了話,叫小的快快來請。因衙里正在議事,憲太太出來不便,請您老體諒。爺這邊走,您請!”
鄔思道暢懷大笑著說:“怎麼?我不是‘鳥先生’了吧?”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錠約有五兩重的銀子扔了過去,又返身對跟他來的轎夫們說,“回家去告訴兩位太太,沒準兒,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這裡能住得開,我就派人去接她們。”
那個戈什哈見這位爺出手大方,此時他又成了嚮導、就更是賣力。兩人穿堂越戶,來到李衛的官衙後院。翠兒早就迎在門口,見鄔先生進來,先蹲身福了兩福,又說:“我已經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這邊請!”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盤冰湃葡萄來,給先生送來解暑。”說完便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過去,才緊緊地跟在後邊。看得那個戈什哈眼都直了。
進了正廳,翠兒就要行禮,鄔思道卻笑著說:“罷了,罷了,不要講那麼多的禮數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頭;我也不再是雍王爺的師友。我一個山野散人,一個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閒人,讓你這誥命夫人向我行的什麼禮呢?哎?這裡滿屋子全是書。好啊,好啊,李衛知道讀書了,真讓我高興。”說著拈了一顆冰湃的葡萄在嘴裡含著,又瀏覽了一下李衛的書架,不看還罷,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兒,你瞧瞧,這一本是前年的皇曆,而這本又是什麼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書。嗯,這一本《唐人傳奇》,倒還勉強說得過去。好,這才是真李衛,要不是他,絕對不會買這些書。”
翠兒說:“嗨,別人不知,先生您還不知道他嗎?他哪裡是要讀書,全是買回來裝幌子的。前些日子,那個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紱的,在皇上面前參了他一本,說他不讀書,他回家來就說,李紱這人還算不錯,要是再有個更壞的人來挑我的毛病,那可怎麼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買了這些書來。買是買了,可他卻從來也沒有摸過。我問他,你怎麼光買不讀呢?他說的話才真叫氣人哪!他說,咳,原先在四爺書房裡我還不正眼看它們呢。現在再讀,不是臨上轎才扎耳朵眼嗎?先生,您要是能常在這裡也許能教教他。他和我說,田文鏡容不下您,還說您一定要來見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說,先生您乾脆就在這兒住下好了。哎,我那兩位嫂子怎麼不跟您一起來?您真該把她們也帶來,我們也好在一塊堆兒說說話,那多好啊!”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招呼丫頭們獻茶,還又親自捧著,送到鄔思道面前。
鄔思道聽著翠兒這東一榔頭、西一棒錘卻又簡捷明快的話,一時竟不知怎麼說才好了。他們當年雖然都在雍王府里做事,可身份卻大不相同。李衛是書房裡的小廝,翠兒是內府的丫鬟,而鄔思道卻是雍王爺的座上賓相。合府上下,誰見了他,也得規規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禮。就是弘時、弘曆和弘晝這三個王子,對鄔思道這位在父王跟前師友兼備、說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執子侄輩的大禮。那時他也曾見過小翠,但卻從來也沒說過一句話。她在這位先生面前,也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點輕慢。可世事變化太快了,幾年不見,當年少言寡語的小丫頭,如今變得這麼慡快,這麼開朗,這麼親切,這麼懂事,又成了二品誥命夫人,真真是讓人應當刮目相看了。聽翠兒終於說完了,他才說:“李衛買的這些書,與其擺在這裡充數,還不如不擺更好。那個李紱就是個有名的道學先生,他說李衛不讀書,指的是李衛不讀正經書。你看,這書架還放著一本《春宮圖》,這是yín書嘛,哪能擺到人眼前?要是讓外人看見了,一個狀子告上去,李衛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了。這上面的書,全都要換掉!回頭我給他開張單子,叫他按方抓藥也就是了。”
這邊正說著話,李衛已經大步流星地趕了進來。翠兒迎到門口笑著說:“先生在這裡坐了好大一會兒了,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讓他們先議著不行嗎?哪怕你先回來見見先生再去呢,就能誤了你的軍國大事?”
李衛也不答話,先自摘了頂子,脫了袍服,然後走到鄔思道面前,一個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頭,完了又是一個千。這才站起身來說:“先生別見怪,我也是急著要趕回來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
鄔思道笑了:“你以後見了我,千萬別行這大禮,咱們執個平禮也就是了。你又磕頭,又作揖,外加上連著打千,我又攙不能攙,扶不能扶的可怎麼好?再說,我現在的身份,哪能受你這樣的大禮?從今天起,雍王府的規矩全都免了!我原來只是想見見你,而且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門丁要叫我‘鳥先生’,把好好的事鬧得大發了。哎,我今天是要問你一件大事的。鄂爾泰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李衛說:“誰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見一下,咱們不是‘地主’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門丁對我說:我們大人不見客!真他媽的混蛋一個,你不見我,老子還不想看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