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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令人奇怪的是,皇上卻沒有生氣。他沉靜地問:“哦,你說朕錯了嗎?那你就說說朕到底錯在哪裡?”
“皇上,請恕臣適才失言之罪。臣以為,這不是通常的錢貴銀賤的小事,而是因為康熙錢的比例不對所致。皇上知道,康熙錢鑄造比例是半銅半鉛。有些jian民看到這是個有利可圖的情,就在民間廣收制錢。收上來後,把它熔化了重新煉造製成銅器,再拿到市場上賣。這樣,一翻手就是幾十倍的賺頭。那些貪心的官吏們,也就趁機上下其手,從中牟利。皇上改元登極,志在刷新政治,改革吏治,卻為什麼要重蹈前朝的覆轍,重鑄這樣的雍正錢?”
孫嘉淦一語道穿了錢政上的弊端,引起了雍正皇上的沉思,也引起了他的共鳴。清理積欠、杜絕貪賄,是雍正的一貫主張,也是他不遺餘力地要干好的事情。孫嘉淦的話讓他看到了這樣一種現實:各級官吏,在收取稅金時,要百姓們交納的都是紋銀。可是,老百姓交上來的大多是制錢。官吏們收制錢時,是按官價一對兩千折算的。可他們一轉手,就按黑市價一兩對七百五十賣出。而他們上交國庫時,又變成了一兩兌換兩千。就這麼一倒手,就從中賺了幾乎三倍!這確實是一大弊政,這個弊政非革掉不行!
可是,這個弊政並不好改,因為這是先皇留下來的規矩。按古禮,“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就是說,父親死了,兒子在三年裡不能更改父親定下來的事情。眼下,最要緊的是穩定朝局。老八和朝中一些人正等著找碴子,想把雍正王朝扳倒哪!十四弟的事情鬧得已經夠大的了,不能再有一點風吹糙動的事發生。更不能因為這件事。惹翻了朝中的貴戚元老們。萬一他們聯起手來攻訐,就會釀成天下大亂,那後果將不堪設想。弊政要革除,但卻要尋找合適的時機,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能授人以柄。
雍正想到,這個敢於犯上的孫嘉淦,倒不失為一個人才。不過他火氣太大了些,也有點不顧大局,不識時務。他的想法當然很好,卻不能馬上推行。也就只好讓他先吃點苦頭了,要不,他到處亂說,可怎麼得了?想到這裡,他冷笑一聲說:“朕還以為你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呢,原來不過是個誇誇其談的廢物。聖祖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都是用銅鉛對半的比例鑄錢,不是也照樣建立起熙朝盛世嗎?你一個撮爾小吏,竟敢大膽妄議朝政,非禮犯上。本該從重論罪,朕姑念你年輕無知,又是為公著想,不予重罰。著免去你雲貴司主事的差事,罰俸半年,回去待選。你下去吧。”
孫嘉淦萬萬想不到,自己滿腔熱情地來向皇上訴說,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他懷著一肚子的委屈和不解,心事沉重地下殿去了。他真想不通,人都說皇上精明,皇上最恨的是官吏貪賄。可是,他為什麼要說出剛才的話,為什麼要貶斥我呢?
望著孫嘉淦走出養心殿的背影,雍正皇上好久都不知該說些什麼。看到新鑄的“雍正錢”即將通行天下,本來是很讓人高興的,想不到又是一大弊病!他也看出來,今天在場的人好像都很同情這個孫嘉淦。只是看著皇上生氣的樣子,不敢出口罷了。張廷玉肯定是心裡明白,可是他奉行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做官之道,想讓他開口是不容易的。再看看隆科多,他的樣子倒像是在躍躍欲試。他真想趁機教訓一下隆科多,讓他也懂得一些治國之道。可是這會兒他又不想和人生氣,便說:“朕乏了,什麼事也不想聽了。難道你們不覺得總說這件沾滿了銅臭的事,有點不大合適嗎?”他回頭再看隆科多,見他沒有敢出來反對。便又接著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山東去年大旱,聽說已經餓死了三百多口。這件事要立即拿出個辦法。舅舅,這件事就請你和他們幾個商量著辦吧。要派人馬上去放糧,去的人還得是忠誠可靠的。再查查別的省還有沒有類似的情形,一併寫個條陳送到心殿來。”
他們走了以後,十三爺允祥對雍正說:“皇上,有句話我剛才就想說,可是,又不想在他們面前說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賦稅,都因銀錢兌換的差價,而被那些黑心的贓官們掏走了。這,不是個小事情啊,皇上,你看……”
雍正不得不處置孫嘉淦,殿裡的大臣們,又一個個不言不語,他心裡早就在一陣陣地煩躁了。聽允祥這麼一說,衝著他就發起火來:“為什麼非要我拿出辦法來?朕要你在身邊是幹什麼的?你是不是覺得朕這個皇帝當的有些窩囊?你是不是看不起朕?”
允祥一聽這話,連忙跪了下來:“皇上怎麼……臣不敢,臣是因為,……”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在朕的面前,你還這樣吞吞吐吐的是什麼意思?你當年的那敢說敢為敢怒敢笑的勇氣到哪裡去了?你還是聖祖御口親封的‘拼命十三郎’嗎?”
“皇上,請讓臣把話說完。臣……適才皇上說的對。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允祥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說、那樣幹了。
話沒說完,雍正已是勃然大怒。他“砰”地一拳重重地擊在龍案上,案上放著的茶杯、果盤跳起老高又跌在地下,摔得粉碎:“不,你不能是眼前這個樣子,朕不要看到你是這個樣子。
朕要的是昔日的‘拼命十三郎’,要你作朕的十三太保!”
殿外侍候著的太監宮女們聽見動靜,全都圍了上來。可是,沒有旨意,卻誰也不敢進去。早年康熙在世時,遇到皇上發火,他們就趕快跑到上書房把大臣們請來勸解。可是,現在他們卻不敢這樣做,誰知道這位新登基的雍正爺,是個什麼脾性呢?
允祥看著雍正那氣得發瘋的樣子,他自己也十分心疼。他知道這些天來雍正一肚子都是火、卻又沒處發泄,現在都發到他身上了。他思忖了一下,用平靜的聲調說:“皇上,您不明白臣的心哪!自從康熙四十五年那個八月十五,十哥他們大鬧御花園開始,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為了搶奪這把龍椅,為了拔去我這個眼中釘,他們什麼手段沒使過?什麼陰謀沒用過?他們擺好了圈套要坑我,他們派人往我的酒裡面下毒要毒死我。我只好步步小心,事事禔防,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可是後來還是著了他們的道、被父皇圈禁在那個活棺材裡。這一圈就是整整十年哪……”他越說越痛心,已經是在哽咽了,“……皇上,我剛才說的事,都發生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您也都是親眼看見的。我,我,我是個從荊棘中爬出來,從油鍋里滾出來,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人哪,皇上!您看我今年才三十七歲,可我的頭髮卻已經白了一多半。您,您還能指望我當您的拼命十三郎嗎?”
雍正沒有立刻回答十三弟的問話,他的心此刻也是如同針刺一樣的疼。面前跪著的這個弟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可以託付大事的人。他多麼希望看到十三弟還像從前那樣,渾身充滿了朝氣,無論什麼困難都擋不住他,無論什麼艱險也都不在話下……只要有了十三弟在身邊,朝中就沒有人敢造反作亂,沒有人敢與朝廷抗衡,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啊。可是,在高牆裡被圈禁了十年的十三弟,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確實不能同往日一樣了。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十三弟,你糊淦啊,你以為朕是錯怪了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