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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只是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沉思著沒有說話。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這是又鑽進了死胡同。便更進一步說:“皇上,下邊的臣子們的確是在各自為政。但據臣看,眼下也只能聽之任之,急是沒用的。八爺和年羹堯兩人,好比是兩塊石頭在擋著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來,也就得用先帝教導的這個‘忍’字。只有時機到了能夠搬開他們時,才能使水流暢快,一泄千里呀!”
雍正惡狠狠地說:“哼,朕倒是想和他們兄弟和睦、友愛相處的,可他們願意嗎?先生看看,朕自登基以來,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規矩了嗎?不,他永不滿足,也還是要來作梗!隆科多為什麼也會靠攏老八?就是因為看到朕只會苦口婆心的勸說,而沒有下狠心,用辣手。朕豈能怕他,是在容讓他們啊!可他們哪會想到這裡,卻自以為得意,以為朕是‘外強中乾’似的,哼,年羹堯一離京,朕馬上就把允禩趕出上書房,看誰敢來作仗馬之鳴?”
方苞冷冷地說:“年羹堯就敢!”
雍正一聽此言,臉立刻就變得蒼白了。他帶著疑問說,“不至於吧?年羹堯是朕藩邸舊人,朕自信對他還是知道一些的。這個人,外謙而內驕,目空一切,膽大妄為,這些他全有;可要說他現在就想謀反,恐怕他就是有這個心,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吧。況且他此次進京,不是很得寵的嗎?”
方苞一笑說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里’。年羹堯的秉性中只有兩個字:狐疑!狐狸要過冰河,總愛走幾步,退兩步;聽一聽,看一看,然後再走兩步。等到它認定冰河不會炸開時,他才突然鼓起勇氣來,而且只消一縱身,就跳到河對岸了!”
“這一點朕不是沒有想過。當年聖祖皇帝兩次廢太子時,年羹堯都曾悄悄地進京,刺探內情,向老八靠攏。只是因為鄔思道發現得早,還提醒他‘不要玩火’,才勉強攏住了他,沒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謀反,朕不知蒼天將要怎樣發落他了。”雍正冷靜地說,“難道他就不想想,有那麼便宜的事嗎?岳鍾麒就在青海,能聽他的嗎?還有糧呢?餉呢?如今天下大定,他要造反,總得師出有名吧?”
“萬歲,您說得很對。但是您這裡只要一動八爺,年羹堯就師出‘有名’了。誠如萬歲適才說的那樣,八爺這些年安插了許多親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權的督撫提鎮。萬歲要刷新吏治,首先要刷的就是這些人。而他們卻又是與年羹堯連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枯俱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們撐腰,年羹堯只要一動手,糧啊,餉啊的,全都不在話下。唯一讓年羹堯顧慮的只有一個岳鍾麒,因為他手裡也掌著軍權!所以,年羹堯真正的失算之處,就是不該與岳鍾麒鬧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來,好像在思忖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見雍正不開口,才又接著說,“皇上,臣以為,如今朝中有黨,而且不止一個。年羹堯是黨,八爺那裡也是黨,就連隆科多其實也是自成一黨的。隆科多這次沒敢動手,他怕的不是馬齊,更不是畢力塔。真正讓隆科多恐懼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堯!隆科多怕他,是因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也摸不准年某的步子。幾個黨都想作亂,但年、隆和八爺之間,也是在相互觀望,相互猜忌,他們又誰都不敢來和萬歲較量!萬歲天生的威嚴和氣度,就是一道最好的護堤。他們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況還有十三爺的忠心輔佐,更使他們望而生畏。這次勞軍氣勢浩大,嚇得他們誰也不敢動手了。可是,臣請萬歲注意到另外一點:廟堂之上,人妖混雜,萬歲您要分出精力來防衛自己,哪還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為,不把這些魑魅魍魎全部掃蕩,萬歲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話!”
方苞的談話,使雍正清醒了許多,也使雍正更加驚心。他一字一板地說:“方先生,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江山,就是要靠您來幫助支撐呀。朕想偏勞您為朕再多多地籌劃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裡,一邊照顧他,一邊與他商議。西邊若是來了密折,您要第一個先看。有要事,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請立刻到大內來見朕。”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把暖閣照亮了。方苞看著皇上那沉思而又堅定的神色,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深知皇上這話的分量,也深知自己將要肩負的使命。他的心隨著即將歸去的年羹堯,還有那個年青氣傲的劉墨林飛走了,飛遠了。
這場雨來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曉時分,雲散雨收,月朗星燦,又是一個大好的天氣。原來想在京師多住些天的年羹堯,只好進宮向皇上陛辭。雍正見他進來當然是十分高興,君臣二人談得又熱乎,又親密。雍正在養心殿親賜御膳,為年大將軍餞行。珍重囑託,反覆叮嚀。其實,說來說去的還是那幾句老話:“……你這次回去,一定要節勞,千萬不要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兒,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給岳鍾麒,要他的川軍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後,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糧餉的事,你放手讓劉墨林去辦也就是了。由他來協調各省,也還歸你來節制。你妹子已經晉封了貴妃,還有你的父親和哥子,都有朕照顧著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穩住了。等將來國力再充盈些,朕還打算讓你率兵西進,去殄滅阿拉布坦哪!朕對你寄著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為賢臣良將。朕想過,到了將來,哪怕單為你造座凌煙閣,也不是什麼難事!”
好嘛,這迷魂湯灌得也真夠年羹堯暈胡了。雍正說一句,他就得答應一聲;皇上親自給他斟了酒,他又必須站起來向皇上致謝,然後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該走的時辰了。禮部的人進來回道:“午門外百官已經在候著,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
年羹堯站起身來,向雍正一躬說:“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環顧殿內,似乎想看看有什麼可以賜給年羹堯的東西。看來看去,又好像什麼都不大滿意。最後,他拿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來,深情地看著年羹堯說:“咱們君臣之間,一切都用不著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內。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賜你什麼,才能隨了朕的心愿。這柄如意賜給你,就如同朕在你身邊一樣……”雍正說著,說著,眼圈一紅,竟然湧出了淚花!
年羹堯的心被打動了。他“扎”地一聲拜倒在地,嗚咽著說:“主子保重,奴才這就告辭了……”
雍正上前一步,攙起年羹堯:“走吧,走吧。這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這樣傷感呢?哎?朕怎麼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還從來沒有這樣過……起來吧,朕還像你回來時一樣,送你出午門,走,咱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