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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是什麼成色的?是京錠,台州錠,還是別的?”
田文鏡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約只有三十萬兩左右是台州鑄造的,其餘那些則全都是雜色銀子,總數是三百多萬兩。”
鄔思道笑著把手中時刻不離的摺扇一合,放聲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現在明白這其中的緣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來銀子以後,要回爐重鑄,才能申報戶部併入庫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報了‘火耗’,那他們入庫的銀子就應該是台州紋銀,而且只能是台州紋銀。可是,你見到的卻大部分是雜色銀子,這裡面可有學問哪……”
田文鏡還沒有聽完,就清醒了過來:“哎呀,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這明明是諾敏為了應付上邊的查看,才從別處拿來湊數的。如此看來,庫中的銀子實際上只有三十萬兩。那所謂的‘山西全省無一虧空’,原來全都是騙人的鬼話!”他站起身來向鄔思道一躬說:“多謝先生教我,咱們之間的約定,就從此始。”說完兩眼直盯盯地瞅著鄔思道,似乎是在等著他的回答。
鄔思道輕搖摺扇,也在笑眯眯地看著田文鏡。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田文鏡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見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說熟悉,是因為鄔思道的言語中,充滿了親切,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而說生疏,則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測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預知的精明。田文鏡還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個瘸子身上表現出來的,是一種令人難以言講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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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回此欽差叩見彼欽差有理人反成無理人
山西巡撫諾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觥籌交錯,十分熱鬧。花廳里,一拉溜擺開了十張八仙桌。桌上各種菜餚琳琅滿目,時鮮瓜果堆積如山,汾酒、竹葉青溢出撲鼻的清香。幾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紛紛來到這裡,歡度元宵,共慶勝利。有的是翎頂輝煌的官員,其中從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則是穿著長袍馬褂的一大群刑名、錢糧師爺。省城裡的縉紳耆宿,當然也必須來賀節捧場。廳外還有一個戲班子,在上演著什麼戲目。鑼鼓鏘鏘,絲弦悠悠,旦角演員不斷地向席上飛著媚眼,惹得那些酷愛拈花問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繚亂,心神不寧。諾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邊,也圍著幾個妖艷絕倫的婦女。有的為他斟酒,有的陪他說笑。諾敏左攬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風得意,飄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們這群人開懷暢飲,恣意縱歡的時候,廳外來了一小隊兵丁。領頭的是新任乾清門二等侍衛圖里琛。這個圖里琛是康熙年間撫遠大將軍圖海的孫子,因祖父的功勳,恩蔭車騎校尉,跟著黑龍江將軍張玉祥當差。張玉祥可不是個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邊的侍衛。那年,他因被猛虎嚇破了膽,受到康熙皇帝的懲罰,被剝掉了花翎。受罰後他立志苦練功夫,苦練膽量。還讓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個“恥”字,以決心洗雪恥辱。當清軍在烏蘭布通和葛爾丹對陣時,他赤膊上陣,斷了一條胳臂,還拼命死戰。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為黑龍江將軍。這位圖里琛是張玉祥帶出來的兵,也是個能拼敢殺的硬漢子。前不久,在對羅剎國一仗中,他帶著十八名騎士夜闖敵營,斬將奪旗,威鎮敵膽。雍正皇帝誇讚他是“鐵膽英雄”,把他調到身邊當了個二等待衛。一進宮,就立賜黃馬褂,賞雙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門皇上聽政處的關防。這次他奉命來太原時,皇上曾秘密召見了他。要他“先看人後傳旨”和“觀察晉省吏風”。他不懂皇上這一明一暗兩道不同旨意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這事是用不著他來操心的。皇上怎麼說,他就該怎麼辦。所以剛才來時,他不准守門軍兵向內通報,而是悄悄地進到了內院,暗地裡觀察著這裡的一切。
圖里琛看到,諾敏正在吃酒時,一個師爺上前來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些什麼。諾敏眉頭一皺說:“哼,這個鄔思道竟敢吃裡扒外——不過,他是年大將軍和李衛薦來的人,暫時不理他,看他有何動靜再說吧。哎,那個田文鏡養的小婊子抓到了嗎?”
師爺忙說:“回撫台,抓到了。嘿,還真的是個尤物。大帥要不要叫她過來,陪著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麼能去揀田文鏡的破爛?讓人把她關到後面耳房裡,等處分田文鏡的旨意到了,連人證一起解往北京。”
諾敏和師爺的談話,外邊的圖裡琛雖然聽不見,可是兩人忽而咬牙切齒,忽而又面帶狠褻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頭對跟來的親兵遞了個眼色,那親兵上前一步,高聲喊道:“欽差大人到——”隨著這喊聲,以圖里琛為首,一群兵丁闖了進來。其中一個大聲說道:“御前帶刀侍衛圖里琛前來宣旨,閒雜人等一概迴避。著諾敏跪接聖旨!”
唱戲的不唱了,聽戲的也不聽了,大廳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邊跑。諾敏快步來到欽差面前跪下:“臣諾敏不知天使駕到,未曾迎候,請欽差大人恕罪。卑職敬請大人梢候,待我更衣。來人,擺香案!”
圖里琛趁著這個機會也穿上了黃馬褂,正中站定:“諾敏接旨!”
諾敏一甩馬蹄袖,上前跪下:“臣諾敏恭請聖安,謹聆皇上訓示。”
圖里琛站在上邊說了一句:“聖躬安!”就開始宣讀聖旨。這聖旨長篇大論,無非是誇獎諾敏如何能幹,如何忠心等等。最後說:“諾敏實為天下第一撫臣,其他各省督撫皆應效法。著諾敏加尚書銜,賞單眼花翎,以資獎勵。欽此!”
諾敏聽完,連連叩頭謝恩,說道:“臣諾敏有何德能,蒙聖上如此褒獎?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報聖上知遇之恩。”
圖里琛放下了欽差大人的架子走下來說:“聖上宵旰焦勞。一心求治,望諾大人不負聖上栽培,也不負年大將軍的舉薦。”他向周圍看了一眼,“哎,諾大人,把你的客人們都請回來吧,大家也都見見面嘛。田文鏡呢?他今天沒在這兒嗎?”
剛才被趕出去的人又都紛紛回到廳里。諾敏請欽差在正中坐下,這才說:“回欽差大人,田大人幾天來一直忙著在藩庫里清點銀兩帳目。今日已經清點完畢,聽說他上街看燈去了。”
“哦?聽諾大人說話的口氣,好像並不在意田文鏡來挑剔山西的政務?”
諾敏嘆了口氣說:“唉!這事說來話長。山西多年的積欠,我到任後不到半年就全部歸庫,難免不引起別人的妒忌。田大人在這裡幫我查清了銀兩帳目,也為我消除了閒言,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再說,我與田大人同為一朝臣子,同事一代聖君,又沒有宿冤舊仇,他就是說了什麼不當的話,我也懶得和他計較。只不過,這位田大人雖然認真,可行為卻不大檢點。他不知從哪裡弄了一個女子,養在驛館裡。鬧得省城裡風短流長的,很不好聽。所以下官剛才把那個女子帶進府里,暫時看管。請大人示下:這女子當如何處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