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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時和曠士臣其實早就來了,與他們同來的還有那個落拓書生張熙。弘時是因不願意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動,才讓這兩人陪著他來看八叔的。這時,他看到八叔身子似乎是動了一下,便上前輕輕地叫了一聲:“八叔。”
允禩用呆滯的目光,在屋子裡搜尋了好大一會兒,才看到了弘時。不過,他也就這麼看了一下,就馬上又閉上了眼睛。
“八叔,”弘時滿臉是笑地走上前去說,“侄兒奉旨來瞧瞧您。”
允禩略微移動了一下身子說:“你來了就很好。你帶來的是丹頂紅還是孔雀膽?要是用黃綾布,這屋子太低,而且我已沒了力氣,得找幾個人來服侍才行。”
“八叔,您想到哪裡去了?”弘時聽著他這如說家常一樣的話,直覺得渾身起栗,“八叔放心,絕對沒有那事,也永遠不會有那種事的。萬歲爺每天都在惦記著你的病情,他不方便,才叫侄兒代步來看看您的。”
允禩只是不屑地一笑,卻什麼也不想再說。
弘時端起面前的湯碗看了一下,見那裡面只不過是一些殘存著的藕粉渣子,便高聲叫人吩咐道:“去,叫你們這裡的管事來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管事太監跑了進來,向弘時請安說:“三爺,不是他們無禮擋駕,還要驗看爺帶來的東西。實在是因為事先沒有接到內務府的札子,不知道爺是奉了密旨的……奴才向三爺謝罪了。請三爺體恤我們當下人的難處……我們是什麼人也不敢得罪的呀!”
“別人不敢得罪,就拿我來開刀,是嗎?”
那太監更是慌亂地說:“不不不,三爺聽錯了,我說的是……”
弘時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訓斥著:“我不是說的這個。你們要明白,八爺永遠是八爺,他就是綁赴西市,上了法場,你們也還要向他執奴才的禮。殺頭時,刀上也還要帶上皇封標記,這就是聖人說的天理!好嘛,爺我幾天不來,你們就自作主張地這樣糟踐八爺,還得了嗎?你瞧瞧這裡,地不掃,碗不刷,茶也不倒,你們幹的是他娘的什麼差使!”說著,他把半杯殘茶全潑到那太監身上,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說:“去,倒一壺好茶來!從今天起,人分三班,晝夜輪流地在這裡侍候著。你們也知道我現在就管著韻松軒,我一個條子就能打發你們到烏里雅蘇台去。滾——都給爺滾遠點兒!”他說著朝那太監頭兒又踢了一腳。
張熙簡直看呆了。他萬萬想不到,這位說話和氣,待人親切的三阿哥,發起脾氣來,竟是這樣的怕人。這時,卻又瞧見弘時已經伏在允禩身邊,極其耐心地說著:“八叔,您嘗嘗,這是侄兒給您帶來的蛋糕。”說著,他把蛋糕分成了極小的塊兒,一點點地往允禩嘴裡送,“八叔,您覺得好吃嗎?要是您能受用,趕明天,我再給您帶來點兒。”
“我還能有明天嗎?”允禩氣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已經被你的父皇剝奪光了,現在我到了窮途末路,還要那個明天幹什麼?”
“八叔……”
“你聽著!我落到這個地步,一點兒也不後悔,也一點兒也不能原諒你的阿瑪!我們鬥了這麼多年了,誰心裡不知道誰呢?他不願我死,是怕落下個殺弟的壞名聲;我也不願意這樣地死掉,想讓他對我明正典刑,就是你剛才說的刀頭上帶著皇封的那種死法。現在我要是一死,不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後世人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只要一死,他也別想得到清白。政局上是他贏了,可人心上是我贏了!”
也許是允禩過於激動了,他忽然一陣痰厥,兩眼翻了上去,面色灰白如土。似乎是想嘔吐,可又吐不出來,只是張著嘴呵了好大一會兒才算鎮定住了。
弘時走近八叔身邊說:“八叔,我已經把這裡的太醫攆出去了。下午,讓馬士科來給您瞧病。您千萬要放開心,不管好歹,萬歲總是您的哥子嘛!”
“哼,天家父子無親情,何況他這樣的哥子?”允禩抬眼看了一下曠士臣他們說,“你們都出去!”
弘時湊近前來問:“八叔,您有什麼話,就對侄兒說吧。”
允禩緊緊地握著弘時的手,熱切地說:“好侄兒,你手中一定要有兵權。沒有兵,你就別想斗得過弘曆!雍正現在已經坐穩了帝位,就是我活著,也動不了他一根汗毛。他就是在聖祖的最後時刻,讓你十三叔抓住兵權的。要是你十四叔當時不在西疆,他能有這種局面嗎?”突然,他的手鬆開了,他已處在了神志昏迷之中,口裡還在輕輕地說著:“天意,天意啊……”
弘時很為八叔的話所感動,他想,雍正現在把繁重的政務交給自己,卻把兵權給了弘曆,難道他不是另有深意嗎?眼見得幾個太醫慌忙地奔了進來,他對曠士臣和張熙說:“走吧,咱們也該走了。”
當天夜裡,這位深孚重望,一生都在威脅著雍正的、康熙皇帝的八兒子,在昏黃的燈燭下,望著窗外的冷月,結束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死,他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他死後,許多曾經受過他恩惠的官員們,也還有人偷偷地在半夜裡為他拈香祝禱,求上天賜福給他的子孫。但他畢竟是死了,而他苦心經營了一生的那個“八爺黨”,也就隨之消失,變成了人們永久的回憶了……
張熙目睹了八爺生前的一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過了幾天,他就告別弘時三爺和曠士臣,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永興。此時,節令已近重陽,天高氣慡,紅葉滿地,山染丹翠,水濯清波。湖南地處江南,氣候溫暖,更是竹樹繁茂,雲蒙雨灑,說不盡的初秋風光。張熙回到家裡,顧不得身子疲倦,稍事修整、把曠士臣給他的三百兩銀子,留下二百兩家用,便急急忙忙地趕去見他的老師曾靜。
曾靜今年已是五十多歲了,他聽了張熙的經歷,興奮得臉上放光說:“好好,真不愧我教你一場,也不在你千里奔走。賢者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事情又是大有可為呢?你真算得上是位好兒郎!”
張熙轉臉看見師母已經端著飯走進來,連忙欠身站起來接過說:“謝謝師母。”便坐下來和曾靜一齊吃飯,飯後師生又促膝暢談。張熙對曾靜說:“這次學生在北京和曠老師談過幾次,因不知老師有什麼安排,所以說得不深。三阿哥事情太忙,學生看再多呆也沒什麼益處,就告辭回鄉來了。”
曾靜一笑說:“你是對的,何必一定要說透呢?”說著將兩本書推到張熙面前,“這是我新刻的兩本書,你拿去讀讀吧。曠士臣輔佐的是三阿哥,他學的是趙高毀秦的路;我學的是張良,走義兵揭竿而起的路子。其行不一,其心無二,如此而已。”
張熙接過來一看,原來一本是《知新錄》,另一本是《知己錄》。便說:“察情而知己,溫故而知新!老師,您真是好見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