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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府早就奉了聖旨,當天晚上就派人來到璐河驛,說是要在這裡陪伴十四爺。胤禵心裡清楚,這哪是什麼“陪伴”,分明是來打探動靜和監視他的。來的人不少,領頭的是內閣大學士尹泰。胤禵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學先生,今年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又是當年太子胤禵的老師。他也知道,尹泰早在康熙年間,就受到父皇的特別重用。因此,胤禵不敢對他有一點不敬,便恭恭敬敬地問道:“尹老夫子,依您看,我是應該先去拜見皇上,還是先去給先帝爺磕頭呢?”
尹泰起身行禮說:“十四爺,請恕老臣直言。依老臣看,忠孝本為一體,盡忠即是盡孝。十四爺思念先帝,看重孝道,人子之情,可欽可敬,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依老臣看,最好還是先見見皇上,然後再去守靈更合乎道理。何況明日十四爺進宮時,當今萬歲一定也在乾清宮。先行君臣之禮再為先皇盡孝,才是應當的。”
胤禵一聽這話就覺得窩心:“尹老大人,您說的有道理。但孝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古往今來,哪個忠臣不是孝子?既然您剛才說,皇阿瑪的梓宮就在乾清宮,那我就先去乾清宮盡孝,別的事看情形再說吧。”
尹泰聽出來了,十四爺並不滿意他的回答,說話的口氣里也好像是話裡有話。可他是個老實人,根本無意攪和到是非中去。便說:“十四爺,有一件事臣應該回稟爺知道,先帝爺的諡號已經定下來了。今後無論是什麼場合,也無論是誰,都要敬稱‘聖祖’。這一點,要請爺特別注意;再就是當今萬歲登基後,因為要避聖諱,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胤’字,都改成了‘允’字。胤和允讀音相近,口頭稱呼是不容易聽清的。如果要寫成奏摺,請爺注意更正過來。”
“好好好,多謝尹老大人禔醒,我多加注意也就是了。”
胤禵不想多說,他現在心裡最急於知道的,是朝中的動靜,是其他幾位阿哥的消息。他向下邊一看,今天來的人非常雜亂。既有四哥的親信,也有八哥、三哥他們身邊的人,哪黨哪派的人都有。這種情形下,很多話都不便說出來。其實,就這麼一看之下,胤禵什麼全都明白了。既然各派都有人來,那就是說,朝中眼下還不是四哥的一統天下,他就還有機會和四哥說話。至於要說什麼,可就是你們這些人管不著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監便來傳旨說:“著大將軍王允禵,即刻到乾清宮聖祖梓宮前見駕。”胤禵一聽,什麼什麼,好大的口氣呀!哼,要我在聖祖梓宮前見駕。好吧,我是要到聖祖靈前的,但會不會去“見駕”,那可由不得你了。聽完太監的宣召,他既不跪拜磕頭,也不口稱領旨謝恩,而是轉回身去躍上馬背,打馬就走。鬧得從尹泰到下邊的人一個個神情尷尬,說不敢說,拉不敢拉,勸又不敢勸,只好緊緊地跟著他往城裡跑。胤禵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直覺得好笑。他在心裡說:你們等著瞧吧,爺還有好戲在後邊呢!
剛到紫禁城門口,就見老侍衛德楞泰在宮門前正等著他。他知道這位德楞泰是先皇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便連忙走上前去,想和他打招呼。可德楞泰把臉一沉說:“有旨意。”按規矩,德楞泰一說這話,十四爺就要立刻跪下,口稱:“臣允禵接旨。”或者說:“臣允禵恭聆聖諭”才對。可允禵好像沒聽見,仰著頭沉著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根本不吃這一套!德楞泰見他絲毫沒有接旨的意思,也不敢勉強,口宣聖旨說:“著允禵到乾清宮西暖閣見駕,欽此。”說完了也不管允禵願意不願意,謝恩不謝恩,自己先按規矩上前來打了一個千說:“奴才德楞泰給十四爺請安。”
允禵黑著臉說:“早上不是已經傳過一次旨意了嗎?怎麼說變就變,這麼多事兒呢?”
德愣泰忙說:“萬歲爺的意思,是先請十四爺見一見面,然後再一同去大行皇帝靈前行禮。”
允到“哼!”的一聲,抬腿就走。他在心裡說,讓我先見你,沒門!我偏不聽你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德楞泰和尹泰兩個人都知道,這位十四爺脾氣大。平常日子裡還誰都不敢惹哪,現在他心裡正有氣,你要是上前勸阻他,還不得找著挨罵呀。可是,他們一看,允禵走著的卻不是平常人可以走的路。他走的是從午門進去,邁過金水橋,直通乾清宮的中路,這條路在平日是沒人敢走的,除非是有了大事,或者是皇上親自批准,不然的話,就要以失禮而受到懲處。可是,允禵卻不管這一套規矩。人們看著他進去以後,便直奔太和殿,然後,穿過中和殿,在保和殿後下了台階,又闖過乾清門,沿著甬道,看也不看一眼兩列釘子般的侍衛們,一直地向前走。在隆宗門外專門等候的上書房大臣隆科多,一見這陣勢可嚇壞了。他連忙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嘴裡還喊著:“奴才給十四爺請安。”可十四爺現在連皇上還看不到眼裡呢,哪還顧得上他這個舅舅?他眼下心裡想著的,就是要給這位剛剛登基的皇上來一個下馬威!兩旁的侍衛們都看得呆了,誰也不清楚十四爺今天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這樣大膽,又為什麼這樣不顧禮法呢?可是,他們卻誰也不敢上前去攔阻。
到了,到了,乾清宮就在面前了,看得見為老皇上致哀的靈幡在迎風飄舞了。允禵只覺得心裡一陣悲痛,一陣昏眩。眼前的天地、宮殿,好像都在飛快地旋轉,飛快地涌動。他加快了腳步,向著有人的地方奔去,向著有聲音的地方奔去。
乾清宮大殿上的“正大光明”牌匾,好像在放著灼目的光亮。牌匾下邊,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他在心中高喊一聲:“皇阿瑪,您的兒子回來了!”就發了狂向前奔去。
恍恍惚惚中,突然有兩個人、兩雙大手緊緊地從兩邊架住了他,還有個清晰而又十分熟悉的聲音說:“十四弟,你這是怎麼了?你要挺住啊!”
他失神地向兩邊看了一下,原來站在他左邊的是八哥允禩,而在右邊架住他的卻是十三哥允祥!他停住了腳步,向上邊望了一眼。只覺得渾身顫抖,心cháo涌動。他大叫一聲,便撲倒在地,匍匐著,哭喊著,爬到康熙的靈柩前:“皇阿瑪呀,您醒醒,醒醒啊!您的不孝兒子……老十四回來看您來了。兒子臨走前,您不是親口對我說,您一定要再見到我的嗎?可是,兒子回來了,您卻躺在這裡邊。兒子再也不能見到您,聽您說話了。我的好阿瑪,兒子思念您、心疼您,您知道嗎……”
允禵這番哭是發自內心的。他哭得也真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他為死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也為他自己的命運在哭。他的哭聲感染了大殿裡跪著的所有的人,這裡面既有他的兄弟們,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德妃烏雅氏和其他的嬪妃們。她們都是當年受康熙老皇上臨辛過的嬪妃和貴妃、答應、常在等等宮中的女人們。她們雖然早已哭幹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卻又不能不哭,而且,也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哭。因為老皇上晏駕之後,除了德妃能夠母以子貴當上皇太后之外,其他的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前途,現在還是未知數。不過,她們也許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經擠不出眼淚來了。所以,現在與其說她們是在哭,不如說是在乾嚎更準確。但不管人們是真哭還是假哭,從外表上還是看不出破綻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