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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錯!豈止是看得上眼,簡直可謂之創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筆!”
話剛出口,就聽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奇文共欣賞,異義相與析。既是創新之作,就拿出來讓我們也飽飽眼福嘛!”話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覺大和尚走了進來。他們後邊,正是架著雙拐的鄔思道。弘曆一見就高興地說:“喲,方老先生、鄔先生和文覺大師你們都來了。十三叔這裡真可謂是高朋滿座、貴客盈門了。來來來,鄔先生您身子不便。請到這邊來坐。”說著便把鄔思道攙到安樂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覺見禮。問了問,才知道十三叔進宮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來呢。
他們這裡忙亂,劉墨林的一雙眼睛也沒閒著。他上下打量了這位被稱作鄔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個瘸子嗎,怎麼架子如此之大?弘曆給他讓座,他一不推辭,二不向方苞和文覺謙讓,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說坐就坐了。這是上首啊,難道他比方苞和文覺的資格還硬?劉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麼人都沒有怕過,也什麼場合都經歷過,便走上前來搭話,而且用的還是平時的那種似恭敬又似玩鬧的神態:“方老和堂頭大師傅學生早已見過,鄔先生卻從未謀面。敢問先生台甫,如今在哪裡恭喜呀?”
弘曆與鄔思道交往已久,一聽劉墨林這話就知道有些不妥,忙過來說:“哎呀,我忘了給二位引見了。鄔先生是田文鏡帳下幕賓;這位劉墨林呢,是今科探花、當代才子。剛才眾位進來前,他正幫我寫這三句一韻的詩哪!哎?劉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劉墨林一聽這話更來勁兒了:“啊,多謝四爺還記得。我原來是曾叫過‘江舟’這個字,可後來又想著不合適,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為字,還叫我的劉墨林。”
鄔思道看了這個說話隨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說:“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鄔思道好了。咱們以本色對本色,豈不更方便。”
方苞沒有參加他們的對話,卻在埋頭看著劉墨林剛才寫的詩句。弘曆一眼瞧見,忙過來說:“方先生您看,這詩寫得如何?三句一韻,簡直是千古奇創!劉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邊看還一邊評論著:“嗯,是寫得不壞。不過四爺說這是‘千古奇創’,老朽卻不敢苟同。鄔先生,我年輕時,曾在泰山見到過秦始皇的刻石,那上邊也是三句一韻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記不得了。”
鄔思道接過來瞟了一眼便說:“方老,豈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裡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韻的先例了。我試著讀兩句你聽聽:‘明道若昧,夷道若類,進道若退’。還有‘建德若偷,質直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不全是三句一讀的嗎?”
方苞剛才說到泰山刻石時,劉墨林就不高興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寫了這三句一韻的詩來,你們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對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見過,卻怎麼背不出來呢?鄔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讓他抓住把柄了:“鄔先生,學生才疏學淺,不知進退。我想請問一下:剛才您讀的那幾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個‘偷’字,你錯讀成了‘雨’字;明明是四個‘大’字一讀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讀,這是什麼道理呢?”
鄔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劉墨林,方老先生就在這裡,你自己去請教一下吧。”
方苞說:“墨林,這次你確實是錯了!‘偷’是個古字,在這裡讀‘雨’而不能讀‘偷’,也完全不做‘偷兒’講。只有讀‘雨’,才能讀得通老子的這篇文章。我和鄔先生不是依老賣老,也不是和你過不去。學問之道,其深其淵,其廣其大,窮一生也,是沒有盡頭的。你很有才華,也很博學,但學無止境啊!”
劉墨林不敢再說了。其實,這種事他經過得多了。古文不用標點,又常有“通假”字。讀錯字或斷錯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丟人現眼的事。劉墨林常用的絕招是個“蒙”字。一遇別人挑他的毛病,他總是說“我是在《永樂大典》中見到這個字的”。一部《永樂大典》,卷秩浩繁,誰能查得出他說得是對是錯?別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問。用一句現代俗語,那就叫“丟不起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這兩位,卻想蒙也蒙不過去了。敢情,他們一位是桐城學派的文壇座主,兩代帝師;一位是學窮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這裡耍滑頭,那不是班門弄斧嗎?
弘曆回過頭來看看劉墨林,見他羞得無地自容,便笑著說:“劉墨林,你有什麼想不開的?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機會多學點,還待何時呢?”
鄔思道也笑了:“四爺這話說得好!方老剛才說的‘學無止境’,足夠我輩受用一生了。我年輕時,也出過掉底兒的事。吃一塹,長一智嘛。你人很聰明,詩也確實寫得好。儘管作為提畫詩,還略顯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學上幾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這裡說得正熱鬧,卻見艾清安進來稟道:“我們王爺回來了!”
幾個人連忙站起身來,卻見允祥在太監的攙扶下已經走了進來。眾人剛要行禮,卻被十三爺攔住了,他看著弘曆問:“你帶著旨意的嗎?那就請宣旨吧。”
弘曆忙上前來說:“十三叔,父皇只是讓我來看看您,並沒有旨意,您快請坐吧。”說著親自走上前去,扶著允祥坐了下來。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太監們趕快又是上參湯,又是為他揉搓胸口。過了好大一刻,他才緩過了勁,對鄔思道說:“先生,筵席下來後,我又去見了皇上。皇上說,你這次進京,他就不見你了。原說是有事讓我代奏代轉的,可是,你瞧我這身子,還不定有幾天好活呢。萬歲說,以後你的事情可以寫成密折,讓弘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來得晚了些,因為明天皇上要到豐臺去,我得向畢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來時順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經瘋得不認識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樣,看來也就是早晚的事兒了……”說著,說著,他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可是他還是強自掙扎著說,“文覺大師,今天召你們來,就是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們先議年羹堯,是留京還是放出去?你們該說只管說,我躺在這裡聽著。”突然,他一轉臉看見了劉墨林,便問,“你怎麼也在這裡?”
弘曆忙說:“十三叔,是我叫他來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將軍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劉墨林去隨行。所以我才帶他來,讓方先生和鄔先生看看。”
劉墨林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哦,原來這是在對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丟醜,晚不丟醜,偏偏今天砸了鍋,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堯軍中幹什麼呢?那裡的水可是深不可測呀!他本來一見十三爺回來就準備告退的,可現在聽了這話,又想知道這裡頭的原因。所以便說:“我劉墨林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年大將軍乾的又是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去的勾當,有什麼需要我去干呢?”說完,便笑嘻嘻地看著十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