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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先生您錯看了我李衛。”

    “嗯?”

    “或許,您也錯看了皇上。皇上對您,對我,從來都是直言不諱的。他更懂得我們的心,也比我們更懂得治國治民的道理。”

    “什麼,什麼?我錯看了皇上,這……至於嗎?”一向自以為對雍正十分了解的鄔思道,對自己的作為也從來都是自信的。現在,他卻如入五里霧中,不知如何說才好了。

    李衛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初夏時分天上的浮雲。只有在這一刻,鄔思道才發現,這個李衛確實是變了一個人。過了好久,李衛才回過身來,目光深邃,聲音暗啞地說:“田文鏡確實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處處都只想討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絕不掩飾,更不作假。就如今天這事,我知道鄂爾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繼善和范時捷也不會不寫密折。但我不怕,因為我早已奏明,並且已經得到皇上的認可了。”說著。他從大柜子里取出一個黃匣子來打開,又拿出裡面的密折來,“先生,您先看看吧。”

    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衛寫的,雖然有不少錯別字,但意思卻很明白。更特別的是,他說的全是心裡話,是別人不能寫,也不敢說的話。比如他說:“沒當官時想當官,真當了官才知道做官的難處”;“江南報給戶部說,這裡沒有虧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奴才的”;“官員們俸祿太低了。像奴才這樣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兩銀子,能幹什麼呢?翠兒和奴才的那個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邊,還得裝體面,不敢給主子丟人。上次翠兒進京拜見主子娘娘,娘娘賞了二十兩金子,讓翠兒打幾件首飾。翠兒捨不得,她們娘倆就在這銀子裡拿出了一點,打了次牙祭。看著孩子狼吞虎咽的樣子,翠兒哭了”;“主子要想個長遠法子,不要讓官員這麼窮。官員不窮,就沒理由借國庫的錢。主子您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辦差呀”!  

    鄔思道又翻過一頁,卻是皇上的硃批。那上邊說:“覽奏不勝感慨,非真知朕者,斷不肯如此直言。朕也想為官員加俸,可茲事體大,又涉及祖宗成法,並不像你說得那樣好辦。現任官加俸,待選官如何加法?漢人加了,滿人是否也要水漲船高?都想多加點,錢又從哪裡來?一個不慎,就會紊亂了朝局,朕不能不小心哪”!這硃批後面還有一段話,卻是針對鄔思道的:“鄔先生現在哪裡?聽說他到了湖廣,又沿江東下,可能已到了南京。爾一定要設法找到他,將此折讓他看看,聽聽他有什麼想法,再詳盡地報朕知道。告訴鄔先生,允祥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詢於他。他不必回家鄉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到怡親王府可也”。

    看了皇上的這份硃批,鄔思道頭上冒出汗來了。想不到皇上原來答應讓自己“中隱於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過去的情份,又不能對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自言自語地說:“皇上有什麼事要垂詢於我呢?”

    李衛笑笑說:“先生,這事我可不知道,也沒資格知道。我這裡還有一份硃批,說請您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趕到北京。但這份硃批,因為牽連著擒拿甘鳳池的案子,皇上沒說讓您看,我也不敢拿給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兩位夫人,就住在我這裡好了,翠兒會好好侍候著的。”  

    鄔思道長嘆一聲說:”唉!豈止是你這官身不自由,我這民身又有自由嗎?皇上現在用的這密折制度,還是當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卻作繭自縛,把我也給捆住了!我的一舉一動,都難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這樣說,這法子實在太好了。有了它,誰想給別人穿小鞋,他就得掂算掂算,別人興許也會告他一狀呢。哎——皇上要我徵求您的看法,您就教我怎麼辦吧。”

    “哦?那你先說說,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李衛規規矩矩地說:“先生既然問我,我就只能說老實話,我不學田文鏡。田文鏡用的是高壓的辦法,讓下邊的人全都怕他,那怎麼可能呢?他那個巡撫又不是世襲罔替的,再說,他也總得死。他或走或死,下邊就照樣貪污,照樣刮地皮!那是個笨法,我學不來,也不想學。這官職里不是有肥有瘦嗎?肥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辦法補貼點,想法讓他們過得去。他要是再貪、再刮,我就狠狠地辦他!這就是我的宗旨。”接著,他就把如何籌糧籌款,如何徵稅,如何搭配窮富等等,說了好大一會兒。完了他又說,“我給自己訂了兩條:一不往懷裡摟錢,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jì院嫖窯子,翠兒就不能和我打架。有了這兩條,誰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去,我一概不聽不問!”  

    鄔思道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李衛說完了,他問:“你為什麼不學田文鏡,讓官紳一體納糧呢?”

    “我學他?他這一招還是學我的哪!我在四川當縣令時就這麼幹了。他那時還跟在我屁股後面跑得顛顛兒的呢。現在學他,還不讓他笑我沒本事。”

    鄔思道看著這位心高氣傲的年青總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愛之處,得幫幫他。便說:“我教你兩條,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別說一個了,就是十個八個,我全都答應!”

    “好。頭一條,叫‘攤丁入畝’。這一條,你不能告訴皇上是我教的,就說是你自己想的。這法子很簡單,就是把人頭稅取消,全都攤到土地里去。誰家的地最多,誰家就得多交稅。沒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著多交了。你要過飯,還能不明白這道理嗎?”

    李衛高興得臉上放光:“好好好,這一條我准能辦到。我就說,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的主意。叫化子連飯都吃不上,還要交人頭稅,誰干哪!老子要命有一條,要交稅?沒有!”  

    “第二條,叫‘火耗歸公’。這是個養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來,所以這條算咱倆的。平常人們說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銀子從哪裡來?就是鑽的火耗這個空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裡。誰幹得多,哪個縣最窮,就多分給他點;誰出力少,誰的縣裡最富,你就少給點。這樣連後補官員們,也能分個仨瓜倆棗的,誰不說你好!”

    李衛可真佩服了這位老師,連連說道:“好,太好了!這樣,連我這衙門裡的應酬錢,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個衙役走了進來說:“稟總督大人,奴才打聽清楚了。貢院裡抬的牌子上是孔子。”

    李衛頭也不回地說:“好,告訴下邊,他抬孔子,咱們就抬玉皇大帝!”

    鄔思道問:“李衛,你這是唱的那一出?”

    李衛笑了:“先生,您別管,我這是和鄂爾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堯要凱旋迴京,全國大慶,南京這裡都在準備賽神大會。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了。南京學政衙門,是鄂爾泰狗日的管的。他讓城裡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試的三千孔門弟子,扛著大牌子遊街。我這總督衙門不能落在後邊,更不能讓鄂爾泰這個兔崽子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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