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頁
“萬歲既然如此信得過臣,臣就盡其言吧。方才,萬歲說到‘機會’這個詞,可自古以來,有多少人因錯過了機會而吞吃後悔藥的?錯過一次機會,而拼向要尋找二次機會的又有多少人?萬歲心裡最清楚,當初佟家一門,全都是倒太子的‘八爺黨’,這裡面卻偏偏有個隆科多,是忠心事君的。當然,聖祖晚年時,皇子爭位,各顯其能,朝廷上下,不被捲入紛爭的只是少數。情勢可以說是撲朔迷離,亦真亦幻,有多少層迷障,多少個連環套,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楚。八爺黨既然稱之為‘黨’,並不因皇上得了大統而就不再是‘黨’。他們絲蘿藤纏,盤根錯節,不會因皇上批駁朋黨,或者是寫一篇‘朋黨論’就會瓦解消散的。為了皇上的天下,為了皇上的骨肉不慘遭悲劇,就要下狠心拆散這個‘黨’。不這樣,皇上頂多做個善終皇帝,要想剷除頹風,要想刷新吏治,要想成為一代令主,就全是一句空話!”
方苞這話,說得夠多、夠透的了,也說得雍正無言可對了。雍正愣了好大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然而,他畢竟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他也畢竟有自己的打算,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方先生,謝謝您說了這麼多忠懇的話,您的心意,朕也完全清楚。但朕也確實有自己的難處啊!人人都說朕心冷,可誰又知道,朕也是人生父母養,朕也撇不開骨肉親情啊!昔日,朕的兄弟們曾多次對朕下過毒手,朕現在每當想起往事來,就不寒而慄。所以朕自登基的那天起,就牢記聖祖‘不要鬧家務’的訓教,對兄弟們能保全的盡力保全。朕調開了老九、老十,馬上還要再調開十四弟,為的就是要保全他們。今天朕向方先生說句心裡話,朕實在不願讓後世子孫罵朕是個無道的昏君哪!說到舅舅,他還是於朕有恩的。朕私下裡想,他怎麼能陷進事非窩裡去呢?所以朕還要再看一段,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方先生,朕這樣想,這樣做,你覺得行嗎?”
方苞被雍正的話感動了,他正要說話,卻見太監高無庸在門口一伸頭,雍正的臉馬上就拉下來了:“是誰在那裡窺探?朕和方先生說話時,不准打擾,你不知道嗎?”
高無庸跟斗把勢地爬進來叩頭說:“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偷聽。是這樣……隆科多在外面請見主子,奴才讓他先候著。可是主子這裡一直沒說完話,隆科多急了,叫奴才來看看,看方先生是不是已經走了……”
雍正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地說:“你去告訴他,彼此都乏了,有事讓他明天遞牌子進來再說。”
高無庸剛要走,卻被方苞叫住了:“慢,你且等等!萬歲,要是皇上身子還能撐得住,見見他又有何妨呢?他是皇上的舅舅,因為臣在這裡,皇上就不肯見他,豈不讓他多心,臣也擔戴不起呀。”
雍正想了一下說:“方先生說得對。高無庸,你去叫隆科多進來吧。告訴他,朕請舅舅立刻進來!”
“扎!”
------------------
三十八回懷鬼胎巧言強作色放眼望何惜一公爵
雍正皇上的臉說變就變,剛才聽說隆科多來了,還氣哼哼地說“不見,不見”哪,方苞一勸,馬上就換了一副模樣,吩咐太監高無庸說:“請舅舅立刻進來!”
隆科多進來剛要行禮,馬上就被皇上攔住了:“哎,你是朕的舅舅,萬萬不可行此大禮,哪有舅舅給外甥磕頭的道理呢?朕因為這些天來實在是太累了,所以請方先生留下來,一來是說說閒話,松泛一下精神;二來嘛,也想乘機討教一點學問。所以就不想叫那些‘請安的’、‘回事的’人來打擾。舅舅你怎麼能和他們一樣呢?來人,看座,賜茶!”
看著隆科多坐下,雍正又說:“這次大喪,真是多虧了舅舅和廷玉你們兩人。張廷玉忙著裡頭的大小事務,還要照管著外頭軍國大事的處理,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舅舅更不用說了,內外關防要操心,宗室親貴要照料,還得和大家一起守靈哭喪,費心、出力、受累的全是你們呀!朕剛剛還和方先生說,要是舅舅也在這裡和咱們一同說說閒話,該多好啊。真真是北京地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哈哈哈哈……”
方苞老先生看著雍正這搗鬼的樣子,也不覺笑出聲來。隆科多哪知他們二人笑的什麼呀,他倒是也想跟著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幾聲,可是,他能笑得出來嗎?謝座謝茶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開言了:“皇上,奴才今日請見萬歲,確實是有話要對皇上陳述……哎,方先生,您不要迴避,只管坐下,我雖然是向皇上奏事,但我說的話卻不背您。”
方苞湊著兩人遜讓的功夫,注意觀察了一下隆科多,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煥發了生命力似的,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迷離恍惚的樣子,身板挺得筆直,底氣提得十足,剛才那兩句話說得不但流暢,而且反應機敏,絲毫也看不出有一點遲鈍或者呆滯。方苞動心了,他想今天這裡坐的三個人,全都是在動心眼、玩花招,既然你不讓我走,我就索性留下來,聽聽,看看,看你這齣戲到底怎麼唱下去。
隆科多說話了:“皇上也許早就看出來了,這幾天我心神不安,說話作事全部顛三倒四的不成體統。說實話,我確實是心裡有事。一來是為太后,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太后雖說身子違和,但也不至於就說走就走呀?頭天我去拜見時,老佛爺還好好的,第二天可就見不著了。這可真是人生渺茫,無常不定,就是奴才把頭磕出血來,老佛爺也看不到、聽不見了。我真的是難過,也真的是傷心。二來呢,有些事情我也鬧不明白。我是先皇特任的顧命大臣,是皇上御賜的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和京師防務的總管,可是,這些天來,我倒是覺得自己成了個侍衛頭目了。東華門、西華門、前門、神武門外駐了那麼多的兵,他們是誰調來的,誰節制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這算怎麼回事呢?太后薨逝的那天,我就給自己的肩頭加了擔子,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務再布置一下。可我去調兵符時,軍機處的人竟然告訴我,說是張廷玉張中堂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調用兵符。這事既沒有先例,皇上又沒有特旨,我真是想不通了。所以在悲慟之外,又多了一層疑慮和恐懼。皇上雖然在人前人後都叫我‘舅舅’,可我並不敢自認是皇上的舅舅。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場合,我都還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君臣界限是不能讓它亂了套的!奴才今日特來請見,就是想和皇上說說這些心裡話。如果這些調度全是出自聖意,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興的事,或者有什麼過失,我就要捫心自問,有沒有對皇上欠忠欠誠之心;但假如這個處置是出自別人,奴才就該想想,是誰在挑撥離間,是誰要讓奴才和皇上生分的?他究竟是出自什麼樣的險惡居心?奴才以軍功出身,是個粗人,本來不該這樣胡思亂想的;可奴才也是個直性子人,心裡有話,就憋不住想說出來。皇上對奴才這麼信任,這樣重託,奴才不應該瞞著自己的心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