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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務上順手了,可軍事上卻是十分棘手。頭一件就是雲南改上歸流的亭,誰也不能辦好。當地土司根本就不買朝廷的帳,新選進去的官員們,又都不願在這窮鄉僻壤里作官。沒有一點兒油水不說,還事多任繁,誰願意死死地呆在那兒啊。許多州縣衙門裡早就沒有主管,而只有衙役了。這些人上下其手,無事生非地敲榨苗瑤百姓,那還能不激起兵變嗎,他們聚眾而起,焚燒府衙,把那裡鬧得無一日安寧。朝廷要派兵進剿,他們便採用“兵來我進山,兵去我再來”的辦法對付,總是平定不了。鄂爾泰原來就當過雲貴總督,也是因主張“改土歸流”才投合了“聖意”進了上書房的。他對這情景,當然比別人更感到不安。他向皇上提出請求,願意仍舊回到貴陽去主持。聖命出來,讓他以軍機大臣的身份,去督辦雲貴軍政。於是他就親自統帶著大兵,浩浩蕩蕩地殺進了苗瑤山寨。
岳鍾麒那裡卻又是一種干法:只聽鑼鼓響,不見人出來。他倒是很會做事,還沒出兵哪,就先向皇上提出了“十勝”的把握:一,主德;二,天時;三,地利;四,人和;五,糧糙廣儲;六,將士精良;七,車騎營陣齊全;八,火器兵械銳利;九,連環迭戰;十,士馬遠征,節制整暇。說,有此十條勝算,策零阿拉布坦這個跳樑小丑,不難指日蕩平!雍正聽他說得這樣肯定,能不予以嘉獎嗎?不但升任岳鍾麒的長子岳睿為山東巡撫,還擇吉親自在大和殿為岳大將軍壯行。又命岳睿親送父親直到西寧,以示恩禮隆重。
正當旌旗蔽日,兵士歡騰,就要升纛開拔之際,突然小校來報,說:“准葛爾特使特磊進京朝見,路過西寧,請見岳大將軍。”
這時正是雍正九年的七月,塞外胡楊正青,糙肥馬壯,西寧又絕無風沙之苦,最利於開戰之時。岳鍾麒巡營剛剛回來,一聽這消息就愣住了。他把幾個總兵召進帳來問:“你們說,見還是不見?”
可是,這個動議剛剛提出,就立刻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反對見特磊的人說:“這阿拉布坦最是狡詐,咱們吃過他不少虧了。乾脆,一刀殺掉,號令示眾,然後大軍齊發,直搗匪巢!”有人則說:“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哪!他是來叩見皇上的特使,怎麼能說殺就殺呢?放他走路,咱們該幹什麼還照干不誤不行嗎?”還有人說:“萬一他真是要投降呢,擅殺來使,不也同樣是有罪的嗎?就是見他一面,對我們又有什麼損害呢?”堅決反對的人說:“現在正是士氣旺盛之時,你要說聲不打了,下邊軍士們知道要講和,磕頭燒香還怕來不及呢?千萬千萬,不能犯嘀咕。再說,仗打勝了,你說什麼都有理;仗要打敗了呢,你就會百無是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這兔崽子,除掉後患,別聽他娘的胡說八道!”
眾說紛壇中,岳鍾麒沒主意了。不過,他帶兵時間長了,心裡就比別人清楚。他帶的這支軍隊中既有滿人,也有漢人,他們的心性是不一樣的。滿人驕橫無能,漢人心懷不滿卻又招惹不起。這個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見皇帝的,自己半路上把他殺掉。說不定有人就敢寫密折告自己一個刁狀,砸他一塊黑磚。雍正又是個猜忌多疑,專斷自信的主子,他連親兒子還敢殺呢,何況自己這麼個官兒。更可怕的是,萬一將來戰事不利,他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但現在就接見這個特磊,又確實有礙士氣。他想了好大一陣,才吩咐說:“我不能太給他面子了,傳他到側耳房那個配庭里拜見!”
他起身來到親兵們住的耳房裡坐定,又命兵士們把特磊帶來。一見面,岳鍾麒就不容他說話地訓斥道:“你就叫特磊嗎?如今兩家兵戍相見,你不在喀爾喀等死,來到軍中有何貴幹呢?”說完,他目視著自己的通譯官。
特磊沒聽完通譯官的翻譯就笑了:“大人,請不要這個通譯官吧,我能說漢話的。我自幼就跟著老阿爸在張家口做茶馬生意,我的母親也是漢人,我和漢人之間是很有情份的。”岳鍾麒一愣,他注目這個蒙古大漢,覺得他一行一動都是那麼沉穩和幹練。黑紅的臉膛上,濃眉中又長出了一道壽眉;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裡,晶瑩閃光,似乎滿臉都是慈祥的笑容;他那一口流利的漢語,略帶著一點兒晉北口音。要是不仔細聽,幾乎分辨不出他是個蒙古人。那特磊略一停頓又說:“我不是來給將軍下戰表的,我身上帶著的是息爭與和平的使命。”
岳鍾麒不動聲色地說:“你的話,本帥根本就不能相信。你們准葛爾人已經幾次到北京去了,可只會騙人,卻一句真話也沒有。你們一邊派人到北京朝見,一邊又背地裡進軍西藏,你敢說沒有這回事嗎!所以,我覺得並沒有必要來見你。只是因為好奇,想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罷了。”
特磊聽了卻一本正經地說:“報告岳將軍,我不是‘東西’,我是‘人’的。岳將軍,你的漢語也說得不好啊!”
岳鍾麒知道他是誤會了,也更相信他確實是個蒙古人。便問:“是誰派你來的?是策零阿拉布坦嗎?”
特磊大概是覺得房子裡太熱,便袒了一隻袖子大聲叫著:“將軍,你們的消息太不靈通了!《孫子》里說,‘知已知彼,百戰不殆’嘛。將軍對我准葛爾的形勢,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你說的策零阿拉布坦,早在去年十一月就病死了。現在准葛爾執掌權力的,是噶爾丹策零大汗台吉。他一向遵從中央道統,仰慕中華文明,謹守西疆,多次擊退哥薩克的入侵。他臣守喀爾喀蒙古,是康熙博格達汗特旨批准的,修表稱臣也是有誠意的。我來,就是要消除誤會,爭取和平的。”
岳鍾麒笑了:“什麼誤會?雍正二年時,被我天兵擊潰的羅布藏丹增,不就是你們把他窩藏起來了嗎?”
特磊欠身答道:“將軍不知,當時的情形和現在是不一樣的。當時執政的是老策零阿拉布坦,老阿拉布坦與羅布之間家世淵源,不能不收留他。漢人們說,這叫‘講義氣’。但羅布是一條毒蛇,是糙原上的豺狼。他在我們那裡收羅舊部,聯絡葛爾丹殘部,借祝壽的名義闖進帳篷,想殺害年輕的噶爾丹策零。我們的台汗爺正想與皇上修和,就把他們一網打盡了。汗爺要我把羅布藏丹增解到北京,以表示我們對博格達汗的忠誠。但是,我們剛走到三葉河,就遇上將軍的大兵正在向西挺進。逃亡的蒙古人告訴我們說,岳將軍要橫掃喀爾喀蒙古。我不能帶著我們主人的忠誠之心身入險地,才命人把羅布藏丹增又押回了伊犁。將軍,請你把我的話轉告雍正皇帝陛下,每一條生命都是珍貴的。我就留在這裡作人質,這樣好嗎?”
岳鍾麒聽他說得這樣天衣無fèng,還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起身說道:“好吧,我這就奏上去,你大約要在我的營中等上半個多月。我劃出一片地方來給你住,你和你的從人吃飯睡覺都有人看管,你可小心,不要越軌呀!不然的話,休怪我軍法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