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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畢鎮遠這話,三位大員不禁面面相覷,全都呆在那裡了。田文鏡今天確實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牽連到誰,他也一個全不放過。覺空剛揭出幾位師爺時,他就想到了昔日況鐘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況鍾那樣,把犯事的師爺當堂摔死,然後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門的人,趁機扳倒胡期恆,壓服車銘。這樣,他自己就可揚威中原,一舉成為雍朝的中流砥柱。可是,畢鎮遠的話卻把他打動了。田文鏡也是混跡官場大半生的人了,裡面的情景污濁到何種程度,他全都門兒清。百姓們說得好,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就說打官司吧,哪個衙門的堂口上沒有掛著“明鏡高懸”的大匾,可有幾個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個衙門裡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兩頭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罷手?看來,想要讓所有的官員們,一個個清如水,明如鏡,竟是一廂情願,水中撈月!他反覆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說:“唉——跟我的幾位師爺,原來也都是想要辦好晁劉氏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後來,卻一個個地變卦了。從一定要嚴辦,變成要求緩辦。我還以為他們是為我著想呢,哪知,這裡頭還藏著這麼大的一篇文章!”
在一旁的車銘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張嚴辦時,是為了抬高價碼,向人要錢;錢要足要夠了,才又要緩辦的。畢老夫子,我說得對嗎?”
畢鎮遠卻只是微笑、並不回答。
面對這種情景,不由得田文鏡不改變初衷。他看了一眼車銘和胡期恆說:“二位大人,臬司衙門的人不奉憲命擅自弄權,顯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這裡的姚捷、吳鳳閣、張雲程等,個個都是刁賴訟棍。他們借案由從中漁利,也實在可恨。但我原來就說過,官場之事,不要做得太過分,得放手時且放手,對他們就不要重處了。來人!”
“扎!”
“將本衙三名惡棍和臬司犯紀人員,押了下去,綁在剛才處決犯人的鐵欄杆上,枷號示眾三日!吳鳳閣等罪行昭著,追贓之後,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們答應一聲,分頭去帶人犯。田文鏡向畢鎮遠說:“畢老夫子,我有一言奉告:過去的事情,不論你說的是不是實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從即日起,增加到三千。我明人不說暗話,鄔師爺與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比。但從今之後,非義之財,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個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則我們就長遠相處;否則的話,請你另投明主,我絕不攔你。”
車銘和胡期恆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可是,田文鏡已經端起了茶杯,說了聲“道乏”,就站起身來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們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這件轟動朝野,又是奉了硃批諭旨辦理的案子,一有結果,就應該具折向皇上奏明的。可是,張廷玉卻先看到了車銘和胡期恆二人的奏摺。他們倆在奏摺里都做了自劾,先說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請求朝廷給予處分。不過,他們倆卻又異口同聲地告狀。他們揭發了田文鏡如何專橫跋扈,欺壓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殘忍刻毒的種種情事。說豫省緒紳們聽說田中丞要實行“官紳一體納糧”,都“惶惶然不能寧處”;說河南百姓“談田而色變,紛紛變賣莊園,要棄農南下經商”,“如此下去,明年歲計實堪憂慮”;說“河南官員不畏朝廷之法,而視田某如蛇蠍,皆有退官歸隱之志”。這兩篇奏摺,都寫得洋洋灑灑,淋漓盡致;也都把田文鏡描繪成了十惡不赦的凶神惡煞。
張廷玉心中有數,他沒有急於報告皇上,而是把兩份奏摺全壓到了自己手裡。他想等一等,看看田文鏡自己怎麼說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麼原因,田文鏡的奏摺,卻直到六月下旬才來到京城。而且,田文鏡在這封奏摺中,連篇累犢的只說案子,不談其它。對使用非刑火燒僧尼之舉,他說“非如此,不足以震懾jian人,挽回頹風;非如此,不能上慰聖躬愛養良善、懲暴除jian之至意。”至於官紳一體納糧,官場對晁劉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連一字也沒有提到。張廷玉想來想去,覺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節略,又附上三個人的奏摺原件,一同帶進大內請見皇上。
侍衛張五哥今日當值,見張廷玉進來,連忙迎上前去。張廷玉問:“皇上用過早膳沒有?還在批閱奏章嗎?”
“回中堂,方先生從暢春園過來了。他說十三爺病體見好,皇上聽了很高興,正在和方先生說話。還有一個官員在談事,好像皇上很生氣。哦,圖里琛剛從奉天回來,也在裡面。”
張廷玉知道,圖里琛專為皇上料理宗室內務之事。他從奉天回來,必定是見過十六爺允禮和十四爺允禵了。張廷玉不想摻和皇上和兄弟之間的事情,那裡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說不清的。便說:“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進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麼急事。等會兒皇上見完了人,你派太監到上書房去知會我一聲好了。”
可是,他們在外邊的說話聲,已經被皇上聽見,他在裡面叫上了:“是廷玉嗎?進來說話吧。”
張廷玉進來時,一眼就瞧見皇上和方先生坐著,圖里琛站在下邊,還有一個官員卻跪在地下挨訓。張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黃立本,現任的台灣知府,是前幾天才進京述職的。張廷玉叩安以後對皇上說:“聽說十三爺身子大安,皇上高興,臣也是十分歡喜。”
雍正皇上說:“有高興的事,就也有讓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現在看到的這個人,他想乘著朕高興,來為他的母親請求旌表。哼,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朕豈能拿著國家典禮隨意賞人?當初委你任台灣知府時,朕是怎麼對你說的。你能叫台灣糧食自給,朕就封賞你的母親,你做到了嗎?”
黃立本卻說:“回皇上,臣並非冒功請賞。福建藩庫里今年沒撥給我們一兩糧食,這是有案可查的……”
“是嗎?”雍正一口截斷他的話:“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聰明。你以為除你之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給有餘,而絕不會只聽你的一面之辭。朕問你,海禁已經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陸的藥材去和紅毛國作貿易,換來錢再從彰州買糧運往台灣,這事有也沒有?”
黃立本無言可對了。
雍正卻厲言厲色地說:“朕曾對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灣替朕分擔憂患。可是,朕卻沒有想到,你會捏造假政績來哄朕。你這樣做,其實是在欺朕,是在沽名釣譽,是標榜偽孝,懂嗎?你用這樣的心腸事主,早晚有一天要栽跟斗,說不定還會連累了你母親哪。不過,要說起你治理台灣,也還是有功勞的。所以朕就不予處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黃立本沒有想到,台灣地處邊域,遠離京城,皇上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不敢為自己辯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