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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正視著遠方,好像要把這宮牆看穿似的,“你告訴馬齊,叫他在朕出行期間,搬到暢春園去住。那裡離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有了事,你們也可以就近商量。你知道嗎?隆科多並沒有安分,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時他們弟兄三個的玉碟?”
“啊!?”允祥幾乎被驚呆了!玉碟是歷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最機密、最要緊的檔案,那上邊記載著皇子降生的日期、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內容。隆科多取走它要幹什麼呢?他除了用玉牒里的內容來行妖法害人,還能有什麼用處呢?
雍正沒有看允祥的神色,卻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太后薨逝的那天,他還跑到軍機處去,索要調兵的符信勘合,這又是為的什麼?啊,對了,十三弟,你從這裡出去時,一定要記著,戰爭已經結束,軍事已了,軍機處的調兵勘合要立即封掉!”
允祥從皇上的話音里聽出,事情竟然會這麼嚴重,他的心沉下去了。連想到大後薨逝時,那讓人目眩神迷的重重關防,又想到雍正剛才在說這話時的神氣,他只覺得有點心裡發怵。他一字一板地說:“是,臣弟一會兒就辦這件事。皇上剛才說到隆科多,他……他可是宣布聖祖遺詔的人哪……他怎麼能辦出這種事呢?難道……”他本來想說,難道連隆科多也不是忠臣了嗎?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雍正皇帝聽了這話會不受用的。
可是,敏感的雍正又怎能聽不出允祥這話外之音?他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允祥說:“朕現在只是在防人,並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亂猜疑。但你必須明白,朕的江山,已經到了十字路口了!”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尖刻,使允祥吃了一驚。但雍正並沒有停下來,還在侃侃而談:“這件事,只有朕自己心裡最清楚,也只有朕才能說得明白。朕自登基以來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自找災禍。你數數吧,朕逼著官員們償還欠債;朕下旨改變雍正錢的銅鉛比例;李衛和田文鏡他們還遵照朕的旨意,在丈量土地,取消人頭稅,試行官紳一體納糧……朕已經把天下的官員、豪紳地主和他們的後台全都得罪了!現在里里外外,隱患重重。人們都在盼著年羹堯打得一塌糊塗。敗得丟盔卸甲。這樣,他們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鐵帽子王爺進京,用這些人的勢力,來逼朕交出皇權!十三弟,你知道這事的分量嗎?朕這個皇帝當得太難了,難到連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年羹堯心懷異志,朕不是不知道;有許多人向朕奏本揭發他,朕也不是不清楚,剛才不還來了個范時捷嘛。可是,朕現在能拿掉年羹堯嗎?不,不能!朕不但不敢動他,還得像親人一樣的哄他、騙他,給他封官晉爵,給他榮寵權位,讓他繼續為非作歹,繼續玩他的把戲!方苞老先生見事精明,他有一句話說得好,哪怕年羹堯是個十惡不赦的、天字第一號的混帳王八蛋,朕現在也不能動他!”
允祥聽雍正說到這裡,不由得笑了:“哦,臣弟原來不知道,當皇上還有這麼多的彎彎繞。怪不得外邊有人說……”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失言了,便連忙停了下來,張著大口,不知如何才好。
雍正逼近允祥身邊,咬著細牙說:“怎麼,你想說假話嗎?那你就給朕出去!”
允祥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說:“說您……是個殺富濟貧的……強盜皇帝,還說臣弟是在‘為虎作倀’。”
“說得好!”雍正大聲稱讚,“朕就是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行徑,這樣的天地間第一的鐵錚錚的漢子!不過,他們說你是‘為虎作倀’,卻未免小看了朕。朕怎麼會是虎呢?朕是大清皇帝,是真龍天子,所以你應該是‘為龍作倀’!”雍正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微笑,細牙咬得吱吱作響。忽然,他又昂首向天,長嘆一聲說:“唉!朕何嘗不想過平安的日子,又何嘗不想和兄弟們和和睦睦地相處?大家都相安無事,朕豈不是更快活些?十三弟,你讀過不少書,孟子說‘民為貴’這話你也許不曾忘記。什麼是民為貴?說到底,就是提醒當權者,不要把百姓惹翻了!看看吧,如今積弊如山的朝政,與平民百姓有什麼關係?不都是那些貪官污吏、豪紳地主造成的嗎?他們哪裡是在幫助朝廷治理百姓?他們是在‘替朝廷’激起民變,而民變一起,朝廷就將分崩瓦解!所以歷代有識之士都說:防民之變,甚於防川!那是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他略一停頓又說,“秦始皇統一六合,掃平天下之時,何等英雄?可是,陳勝吳廣兩個高梁花子振臂一呼,就把他那號稱鐵桶一般的江山,攪了個稀里嘩啦!史鑑可訓哪,我的好兄弟!”
允祥聽皇上說得這麼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仔細一想,又笑著說:“皇上,您為臣弟描述的這圖景太嚇人了。不過據臣弟想,吏治昏亂,眼下還只是文恬武嬉罷了。本朝並無苛政,而且深仁厚澤。說到底,與秦二世時畢竟是完全不同的。皇上,您也不必太過擔心了。”
“這話朕並非不知,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這樣想、這樣做。所以你的話,也只能算是個‘有理的混帳話’罷了。”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你替朕記著:台灣的黃立本和貴州的楊名時,今年都幹得很好。這兩省沒有虧空,自給自足,還多少有那麼點兒富裕。明天叫上書房明發詔旨,黃、楊二人各升賞兩級,以資獎勵。”
“扎!”
“你替朕看好這個家!”
“扎!”
“立刻到粘竿處,點四十名武藝高強的護衛,隨朕出京。”
“扎!”
“告訴他們,要立刻打點行裝,準備出發。”雍正詭秘地一笑,“這事朕只告訴了你一人,回頭你再去知會方先生,朕今夜就要離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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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回飲鴆止渴巡撫無奈怒逐智囊文鏡失策
“啊!?不是說後天……您這樣匆忙,連大駕也來不及準備呀。”
“告訴你,朕這次出行,是微服前往。那個‘大駕’,朕才不去坐哪!坐到裡面,除了聽一些阿談奉承的話之外,還能有什麼呢?大駕是空的,它先去五台山,再去泰山,最後去河南,朕就在那裡乘‘大駕’回京。你聽清楚了嗎?”
“扎。臣弟明白!”
田文鏡真是交上了好運,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連升三級,當上了河南巡撫。原來他的頂頭上司們,現在都成了他的部僚,鬧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他們見面。更讓田文鏡頭疼的,是開封城外躺著的這一條千年黃河。它利害兼備,禍福並存。康熙二十六年,黃水破堤,開封城外水深三丈,城內也有丈余。大水一來,誰也端不起架子了,無論官紳百姓,也無論身份貴賤,全都露宿在城頭,等待救援。那一年,連淹帶凍,加上水災過去之後爆發的瘟疫,城裡城外,死了七八千人!康熙一道聖旨頒下,巡撫發往軍前效力,知府則賜了自盡。眼看就到了桃花汛,田文鏡就在這時接任河南巡撫,他心裡的緊張是一言難盡的。他就是有一肚子的抱負,要改革舊的賦稅制度,要清冤獄,要刷新吏治,甚至要成為一個朝野爭夸的名巡撫,現在也都得往後放放。他得想辦法不讓河堤決口,他得想法保住這一方生靈。剛剛接到皇上的硃批,那上面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口氣里似乎透出,皇上將要來河南視察。田文鏡就更是不安,更是要把黃河的事當作第一要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