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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蒼茫時,幾輛騾車,悄然地走出了城門。這座歷經千年的沛梁古城裡,曾結納過無數的文人騷客,也曾有過自己的輝煌。鄔思道也許不是從這裡出走的最後一人,他將走向何處?他,還會回來嗎……
鄔思道一家三口,從離開河南境後,便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看。在武昌,他們上璐珈山禮佛,在黃鶴樓觀景,玩得十分開心。幾天後,又買舟東下,來到了南京。在這個留下他們許多回憶的地方,舊地重遊,當然有說不盡的感慨,道不完的喜悅和酸辛。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桃葉渡全都玩遍了。說起當年鳳姑給了鄔思道一記耳光的事,夫妻三人捧腹大笑。談話中又說起了貢院,兩個女人吵吵著要去看看,鄔思道卻說什麼也不同意。他兩眼盯著面前雲水浩渺的長江天險,臉色變得越來越沉重。
兩位夫人都與他息息相關,他的一舉一動,也時刻牽動著她們的心。鳳姑見他沉默不語,便陪著笑臉說:“快,你坐下來歇歇。都怪我們不好,一玩起來,就把你的身子忘記了。好在天長日久的,咱們歇一會兒就回去。明天嘛,是去雞鳴寺,還是游玄武湖,都由你來定好麼?”
蘭糙兒更絕,她說:“再不,咱去游秦淮河好了。爺放心,不管你找什麼美人來陪你,我們也不會翻醋罈子的。”
鄔思道悵然若失地看著奔流不息的江水說:“唉,你們哪!我出門就坐轎,又一步不能走,我累的什麼呢?”
倆人一聽這話,就更是上心了:“那你為什麼……”
鄔思道一指前邊:“你們瞧那隻大船!”
兩人順著鄔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里泊著的是一艘官艦。艦上蒙著鵝黃色的遮陽篷。甲板上還站著一位老頭,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這裡離得太遠了,說話聲當然是聽不見的。可是,官艦上插著一面明黃色大旗上的字,在艷陽麗日下,卻能看得清清楚楚:
欽點南閒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
鄔思道嘴邊閃過一絲苦笑:“看見了嗎?這是鄂爾泰的座艦,他也到南京了。”
鳳姑看看丈夫的臉色說:“他來南京關咱們什麼事?他來他的,咱們玩咱們的,誰怕誰呀?他敢把你怎麼樣?你要是不想見他,咱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鄔思道憂鬱地一笑:“這個鄂爾泰在皇上面前,寵信不在李衛之下,可是他的歹毒和狠辣卻連田文鏡都得甘拜下風!皇上即位的那天夜裡,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財產,金家也是在那天垮了的。”
兩個女人像被陰風吹著了一般,激凌凌打了個寒顫,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可怕。那一晚上的事,實在是終生難忘。事先並沒有一點動掙,善撲營的幾百鐵騎,就如神兵天降一樣沖了進來。他們把金玉澤從熱被窩裡拖出來,讓他穿著單衣,跪在門前的雪地里。家裡所有的男女,也全都集中起來,一律搜身,也一律囚在一間庫房裡,連件棉衫都不讓穿。那一天可真冷啊!金玉澤就是在那天夜裡,連凍帶嚇,僵跪至死的。事情雖已過了兩年多,可她們一想到那可怕的時刻,還是嚇得渾身戰抖,這老頭兒的手段也真讓人佩服!可細想起來,這事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鄔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嗎?她們又都無話可說了。
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也知道她們正在想的是什麼事。他慢慢地說:“這幾天來,我總覺得心裡有事,卻就是說不出來。一見鄂爾泰,倒給我提了個醒。明天我就到總督衙門去,我必須馬上見到李衛。走,回家!”
高高興興地出來,滿腹掃興地歸去。回到館舍,兩個女人,服侍鄔思道洗了身子,讓他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鄔思道睜開眼睛說:“你們現在想的什麼,我全都知道。你們千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如果不愛你們,哪還有今日?金家敗亡的時候,十三爺曾叫我不要再管你們的事,我沒有聽他的話,儘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很妙,說給你們,又讓你們為我擔心,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話,我非說不可,那就是這世界雖大,我卻三尺難藏!只要雍正爺在位一日,我就別想有一時的清靜。我現在還不能歸隱,要歸隱也得想個妥善的辦法。”
鳳姑是讀過書的人,知識稍微廣一些,她看看鄔思道說:“你別胡猜亂疑的,我們既然跟了你,你到哪裡,我們也自然要跟到哪裡,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呢?只是……只是,我們心裡難受,要不是我們拖累了你……”她說不下去了。
蘭糙兒心裡也同樣難過,她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說:“爺心裡明白,既然你害怕,那就躲開唄,為什麼還要上李衛那裡湊呢?”
“唉,你們不懂啊!李衛現在遇上了難處,我得幫他一把。李衛這人,我是知道的,別看他少了一點文采,可他的聰明卻一點也不亞於別人。他是個仗義的人,人對他有點滴之恩,他必定要湧泉相報。他和寶親王弘曆又特別要好。我的事,也只有讓他在寶親王面前說話,才能有出頭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你們倆睡去吧、讓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來打擾我。”
兩人哪敢去睡!見鄔思道閉上了眼睛,她們就坐在他的床頭,輪番地替他打扇,竟一直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宮廢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門。貢院、巡撫衙門、總督衙門等等。可是,座落在這裡的江寧織造司更是不同凡響。當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這裡,這就是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爾哈赤時代,就當了滿族包衣奴才的。歷經幾代,才成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從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後,卻又被多次抄家。前一個人抄過剛走,後一個人就再次來抄。抄來抄去,這裡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後代子孫們,死的死了,充軍的發配到邊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誰也不知他們遇到了什麼樣的災難。不過,這裡畢竟曾有過昔日的輝煌。因為康熙每次來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宮的規模了。今天,鄔思道從這裡路過,也掀起轎簾來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卻是宮闕依舊,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萬分。
過了江寧織造司不遠,就是李衛的那個總督衙門了。軟轎在此停住,鄔思道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艱難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這總督衙門的建築,也是非常壯觀的。軒敞高大的府門緊閉著。門上朱漆銅釘,銜環叮噹,兩尊漢白王雕成的石獅,蹲坐在大門兩旁,注視著廣場上的過往行人。兩行衛士,列隊挺立,腰刀佩劍,目不邪視,與那白色的石獅,恰成鮮明的對照。廣場上,立著一座高約三丈有餘的鐵旗杆。驕陽下舉目觀望,迎風招展、獵獵作響的帥旗上,繡著雍正皇帝御筆親書的一行大字:
欽命兩江總督李
總督帥府里大概正在議事,來的人看來還真不少。門外廣場四周,歇著無數大轎。也許是天氣已近端陽,氣悶炎熱;也許是轎夫們等得太久,閒得無事可干。他們便東一片,西一堆地擠在一起,正在海闊天空的神聊。這情景與門前那肅殺、靜穆的氣氛比較起來,又別是一番風味。跟著鄔思道來的轎夫,不敢前去通報,卻回過頭來直看著這位先生。鄔思道沒法,只好瘸著兩腿親自走上前去。可他離大門還遠著呢,就聽一聲斷喝:“站住別動!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