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頁
弘時笑著說:“既然如此,那他也就是你的門生了。潦倒異鄉望門投止而不遇,難怪他要在這裡發牢騷了。請跟我們進去吧,先用些飯,完了再過來見我。”說完一甩手就走進去了。
曠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廂房內,張熙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迷迷糊糊地就進了屋子裡,張熙按學生之禮拜了這位曠老師。曠士臣說:“你的事,曾靜早就和我通過信了。你好大的膽子啊,把河南鬧了個底兒朝天!如今四下里全在搜捕你,你竟然敢鑽到我這裡來。”
張熙說:“曠老師,我不敢連累你,你把我送官也可,給我點兒盤纏我自己走也可。”
曠士臣笑笑說:“好,真不愧是曾靜的弟子!我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有道是‘燈下黑’,你既然來到這裡。就什麼也不用怕了。不過,你的老師卻說,要你速速回去哪!”說著遞過一封信來。
張熙接過一看,果然是老師的筆跡。他恭敬地站著看了,又還給曠士臣說:“既然家師見召,敢請曠老師秋風些許,我這就登程……”
就在這時,只聽院子裡有人喊道:“王爺請曠師爺和客人去談話。”
曠士臣交代一聲:“王爺脾性很和順的,他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形。你到了裡面,知道什麼就只管說,在他這裡是不會獲罪的。”
弘時見張熙走了進來,便微笑著說:“你隨便一些,不要拘束。我有很長時間,不出去走動了,早就想找個人來聊聊。你來得正好,坐下來說話吧。”
張熙跪下叩了頭,又遵命坐了下來。可是,卻不知道這位郡王爺要問些什麼,也不知什麼才是“外面”。他挖空心思地說:外邊……這時正是地藏王的生日……這是女人們的節氣,有點燈報娘娘恩的,還有……”
曠士臣打斷了他:“王爺不是要問你這些……”
弘時接過話頭說:“我要的是民間的口碑!比如,對我和寶親王,還有阿其那、塞恩黑、岳鍾麒、年羹堯、田文鏡和李衛等人,外頭都有什麼議論啊?”
張熙吞吞吐吐地說:“回王爺,老百姓是指著囤里看著鍋里,只要吃得飽,他們是什麼都不管的。”
“有沒有議論朝政得失的呢?”
“回三爺,這事倒也聽到過一些。比如有人說李衛的身子不好;田文鏡也得了重病;哦,對了,還有人說京師里來個活神仙,用五雷劈死了個番僧……”
“哈哈哈哈……曠師爺,你的這位令侄可真會說笑。我問他東,他說西,就是不說我想知道的。我再問你,有沒有說皇上不是的?比如有沒有人說他篡位?”
張熙像是挨了一悶棍似的,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曠士臣在一邊說:“張熙呀,三爺是何等的精明,你想糊弄他,能辦得到嗎?你既然是來奔我,就得相信我的主子。我實言相告,就連你在河南鬧考場的事情,三爺也全都知道!”
弘時笑了:“曠師爺,你不要嚇唬他,他還年輕嘛。再說,老四能保下一個秦鳳梧,我難道就不能保下他張熙?我剛才已經告訴了孫嘉淦,河南考場的案子撤掉了,你已經不是戴罪潛逃之人了。”
張熙連忙叩頭謝恩,並且把路上聽到看到的情景全都說了一遍。弘時聽得極為專注,完了說:“我也只是聽聽而已,再說,我就是想管,也捂不住這麼多人的口呀!我是個當家的,正像俗話說的那樣,當家的就是個泔水缸罷了。比如你剛才說隆科多私改聖祖詔書的事,哪有那麼方便?那是用滿漢合璧的文字寫成的!”
弘時還要再說下去,就見門口閃過一個人影,弘時喝了聲:“是誰?哦,原來是夏浩財,你這樣探頭探腦的是什麼規矩?”
這個夏浩財是受弘時的派遣,去打聽隆科多的下落和質審情形的。他稟報說:“三爺,啟從皇上去視察之後,原來的看守全都被撤換掉了。現在那裡的一切都歸圖里琛一人總管,一點消息也透不出來。我原在皇莊上就有心腹,我問了一下那幾個殺才,他們的口倒是咬得很緊,沒有招出什麼來。”
他們這裡正在說話,管著大門的太監頭子突然闖了進來說:“三王爺,高無庸來了。”曠士臣忙拉著張熙躲進了裡間,就聽外面高無庸說:“有旨意,著弘時跪接!”
弘時連忙跪了下去,輕輕地說:“兒臣弘時恭聆聖諭。”
“阿其那病危,著弘時前往探視。”等弘時謝恩起身後,高無庸又說:“三爺,皇上說了,阿其那畢竟是自己的兄弟。皇上說,要三爺悄悄地瞧瞧他,不要讓他像隆科多那樣受委屈。太醫也一定要好的,要盡全力保住他能得天年。還說,讓三爺問問他還需要什麼,如果他有什麼話,不管說的是好話壞話都要聽完,回來後密奏皇上——外頭謠言多得很,讓三爺千萬稹密一些——告訴三爺,萬歲爺今天很不高興,因為九爺塞恩黑已經死了!”
高無庸說一句,弘時就答應一聲“是”。但聽到塞思黑死了的消息後,他目光一跳,又馬上笑著說:“這些我都明白。塞思黑死得確實不是時候,外頭正有人說皇上作踐自己的兄弟呢!我一定要叫人好好照料阿其那。”
高無庸又說:“萬歲爺疑心是李紱弄死了塞思黑,把他和田文鏡的那件事並在一起了。三爺,您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邊呢!”
------------------
一百二十六回八王爺魂歸西天去狂書生送信大帳來
原來的廉親王,如今的民王允禩——阿其那,已經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他原本就身子虛弱,自從弘時下令逐出了所有的太監宮人之後,他這裡換了一批粗手大腳的太監,和遭到宮裡黜斥的老宮女。這些人不僅不懂得一點兒規矩,更不願意來這裡侍候這位失勢的八爺。他的家人,甚至連妻妾子女們全都不能過來服侍他。他要獨自一人來承擔痛苦,承擔心事,承擔那本來應該下人去辦的事情。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在他這位養尊處優、大半輩子都是頤指氣使慣了的王子身上,可就了不得了!從三月初,他就患上了噎食病,不能吞咽任何東西,一吃就吐。在這裡守護的人,根本不把他的病情當回事兒;而太醫們更是隨便開點藥,敷衍塞責一下就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現在可真是全都體驗到了。
此刻,這位人見人愛,也人見人怕的八爺,正和衣躺在西配院的一間廂房裡。這裡原來曾經是下人們住的地方,那張勉強可稱之為“床”的,其實只是一個高榻。不過,這倒很隨了允禩的心意,因為在這裡他能夠看到窗外。人一旦失去自由,看看外邊就是一種無形的享受。他和隆科多的待遇不一樣,這個圈禁他的高牆大院,有著上千畝大,幾千座房屋。就是這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裡,他也可以看到從前臨窗垂鉤的花園和魚池。而且除了銀安殿外,他什麼地方都可以去。他想住到這裡,一來是要迴避過去的記憶,二來是想吹一吹涼風,使自己的腦子能清醒一些。現在他望著外頭的海子,老柳樹還是那樣的綠,水面上還是碧波漣漪。只是由於長久沒有打掃,水面上浮了許多樹葉敗糙罷了。他忽然有了新的發現,原來有了這些枯葉敗糙散落在水面和小徑上,倒平添了許多雅興。如果當夕陽西下之時,他能在這小徑湖邊上走走看看,豈不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那不是比自己原來走著的、淨得一塵不染的路,更富有詩意嗎?想當年,自己為什麼要有那個潔癖呢?如今重病在身,想走也不能舉步了。唉,糊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