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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禵這才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允祥。允祥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十四弟,我是來看你的。怎麼,你不舒服嗎?”
允禵的眉棱不易覺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筆放下,略微帶著點口吃地問:“啊,你是奉旨來的吧?”
“……是。”
“那麼,是顯戮,還是要暗鴆?”
“十四弟,你不要這樣說……”
允禵消瘦的臉上目光炯炯,如同看著一個不懷好意的人那樣地盯著允祥。他已經不再口吃,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嘲諷的冷笑,讓人不敢逼視。他摯著地問:“告訴我,是顯戮還是暗鴆?!雍正派你這個鐵帽子王爺來見我,不是要殺我,難道他還能有別的事情嗎?你要是問我在這兩種死法里挑選哪樣,那我可以告訴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說,將把我綁赴西市,在萬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現在就磕頭謝恩奉詔;他要用毒酒來灌我,我就把這裡的太監宮女們全都叫來,我當眾飲下這毒酒。你睜開眼睛看著,如果我皺一皺眉頭,我就不算是愛新覺羅的後裔!”
允祥見他雖然身陷囹圄,但還是這樣地倔強,還是這樣地英慡,不由得得一陣感佩。原來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話,看來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換個法子,便故作輕鬆地一笑,坐了下來說:“請十四弟也坐下,咱們好好說說話行嗎?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親兄弟;當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難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這種地步嗎?”他回過頭來叫道,“誰是這裡侍候的太監,過來一下。”
“扎。奴才秦無義靜聽王爺吩咐。”
“我沒有什麼要吩咐的話,只是想問問你,十四爺每天進幾次飯?吃多少肉?”
“回王爺,十四爺每天早晚兩頓正餐,卻從不吃肉。”
“他吃得香嗎?他不吃肉,是不願意吃,還是被你們剋扣了?”
“奴才怎麼敢那樣大膽?”秦無義連連叩頭,語不成聲地說,“十四爺雖然遭禁,可他還是固山貝子,還是金枝玉葉!爺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頂多吃一兩個雞蛋,八兩多糧食……”
“早晚他身邊有沒有人在服侍?”
“有,怎麼能沒有呢?十四爺的身邊,是十二個時辰從不斷人的、最少時也必須有四個。”
允祥又嚴肅地說:“我告訴你們,十四爺不是受了囚禁,而是來守陵讀書的。你們也應該常常陪著他到處走動走動,散散步什麼的。”
秦無義瞟了一眼十四爺,連連叩頭地說:“這個差事奴才們辦得不好。十四爺平常日子裡,總是在這屋裡轉悠,他老人家是從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讓他出去……”
允祥說了聲:“你起來吧。”回頭又對允禵說,“老十四,方才我問的這些話,就是旨意上要我問的。我勸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這樣,讓你的小哥子心裡頭難受。你看,皇上並沒有別的意思,你何苦要殺頭掉腦袋地先鬧起來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著他問:“是嗎?那就請十三哥上復雍正,我老十四安分著哪,一點也不敢亂說亂動。他必定還要你問我。老十四有什麼想法,你也不妨把話明說了。我就是這麼個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麼福也享過,什麼罪也受過,如今我什麼都看開了,只想早一點出脫,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這句話難道你不懂嗎?殺了我,就是他最好的處置。這樣,他就用不著擔心了,我既不會和哪個兄弟勾結造反,也不會被人劫持去當什麼傀儡皇帝了。不過,四哥的心意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大概不會對我開這樣的恩,也不想落下個屠弟的壞名聲,那就請他答應我出家為僧好了。我寧願長伴青燈古佛,也打心眼裡感激他,還要贊他一句:雍正是個仁君!”
他一口氣說了這些,再也不說話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勸也是無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著外面天上的浮雲。允祥這次來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趁著年羹堯倒台的機會,又在蠢蠢欲動。他拒絕了朝廷的冊封,大有捲土重來之勢。允禵在西大通和他們打過仗,對那裡的形勢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為雍正參贊軍機;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這一個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會招惹一些閒話。但允祥親自看了,談了,卻一點作用也沒有。現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這一肚子的怨氣,怒氣是為了什麼?就是把他帶回京城,他能聽任雍正的擺布嗎?
允祥回過頭來時,見允禵已經又在寫字了。這兩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時,他們之間的爭鬥是多麼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護,有好幾次允祥就差點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贏弱,早已沒了當年的雄心,也早已把從前的恩怨拋在一邊了。他看著允禵的樣子,心緒更是煩亂。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來勸說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重又招致殺身之禍,枉自送了性命。他回過頭來對允禵說:“十四弟,剛才我覺得你好像有什麼話還沒有說完似的……”
“哦,剛才是想說點什麼的,可是,現在我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你不說我說!”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允禵說話,“十四弟,我想,你大概不會忘記我曾經被高牆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聽到這一聲,放下手中的筆頹然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從前的對頭。允祥說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聲說:“我們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見人敬。可是,一旦惹了聖怒,或者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牆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處分了。你從前見過我那十三爺府,就那麼一個不起眼的小花園,就那麼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裡邊竟然住了十年。十年啊!那是什麼樣的十年,十四弟,你想過嗎?抬頭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頭,又是四四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螞蟻怎樣把蒼蠅拉上大樹,看牆角下的牽牛花怎樣爬上高牆……比起我來,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麼呢?”
允禵冷笑一聲說:“你本來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與你相比呢?”
允祥聽出了老十四話里的嘲諷之意,但他並沒有反駁:“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如此而已罷了。我知道,我是個凡而又凡的人,為了替皇阿瑪做些事情,也為了不讓自己的兄弟們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燒,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還有當年的銳氣嗎?還是當年的‘拼命十三郎’嗎?昔日的那個允祥,你永遠也不會看到了!”
允祥的話,讓允禵吃驚,也讓他自嘆。但允祥並沒有給他留餘地,仍然不地他說著:“現在看來,我們倆確實不大一樣了。你是貝子而我是親王,兄弟逐鹿已見了分曉嘛!我可以告訴你,皇上並不記恨當年的事情。此一時,彼一時,兄弟之間有什麼好說的?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應該贏得起,也應該輸得起!瞧你現在這個熊樣,還敢大言不慚他說什麼‘愛新覺羅的子孫’?連我都替你覺得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