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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說吧。”

    “請你待讀書人和縉紳們好一點,因為這是國家元氣所在呀。”

    田文鏡臉上變了顏色:“當然,他們是國家元氣,可元氣太旺了,就會成了陽盛陰衰。我拔他們的毛,是為了天下,對他們也是有利而無害的。前車之鑑可怕得很哪!你看這洛陽,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陽近處早熟之田,全是他這個酒肉王爺的。可他卻捨不得拿出少許來賑濟百姓,獎勵將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時,堆積如山的金銀,全都變成了李自成的軍餉!你要是看看福王畫的畫,再讀讀他寫的詩,那個漂亮,怎麼說也得認他是第一流的文人!”

    李紱儘量按住心頭的火氣,平靜地說:“我沒有說讓你不要讀書人,可是你應該知道,讀書人把面子看得重於生命啊。鄧州有個裴曉易,是做過兩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他死後,只剩下孤兒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攆到河上修橋做工。她是封過誥命的人,忍不下這樣的羞辱,所以就自盡了。熙朝時還沒有養廉銀,裴曉易也沒拿過你這每年五千兩的銀子。文鏡兄,你這樣做太寒了讀書人的心哪!”

    田文鏡一邊思忖一邊說:“裴王氏自盡的事我已知道了,還上報了皇上。皇上硃批諭旨里說,要加意撫孤。但這樣的事情,從來是沒有萬全的。讀書人作官是為了天下社稷,不是為了謀私利,他們出幾次官差,也算不上什麼丟人事。但士人鄉宦們不出官差,時日久了,後患不可勝言!”  

    “其實我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的摺子我拜讀了,我覺得你這是杞人憂天。”

    “你的摺子我也拜讀了,四平八穩,沒什麼新鮮內容。如今朝野上下,參劾我的人多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紱懇切地說:“揠苗助長,恐怕要事與願違。”

    田文鏡寸步不讓:“琴瑟不調,當然要改弦更張。”

    話說到這裡,倆人同時停住了。原來他們在鬥嘴中間,竟無意間說出了一幅對聯。一愣之下,他們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在遠處看著他們說話的羅鎮邦瞧見了這裡的情景,對田文鏡的師爺錢度說:“都說田李二人勢同水火,我看,他們談得滿投機嘛。”

    錢度卻笑著說:“他們這些大官們,從來都是這樣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們只在大事上才動真情哪。就像我們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鏡說,“你在他跟前齜齜牙,他就把你轟出書房,可過不了一會兒,他還照樣和顏悅色的和你說話。”

   

    羅鎮邦悄聲地對錢度說:“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請您幫個忙。陝州的金寡婦一案,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沒辦法,才吊死在蔡家門口的呀!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她男人是位學子,就被田制台駁回來了。洛陽的秀才們群情洶洶,都吵著要上京里打官司,這可怎麼得了?

    錢度神密地一笑說:“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為這是畢老夫子手裡的事,田大人又定了案,我怎麼還能插手?畢師爺親自到陝州查訪,這金寡婦平日連二門都不出,一個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別人家門口去上吊?畢師爺動了嚴刑,可蔡家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一位刀筆吏,那辯狀里說:‘八尺高門,一女何能自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田制台說,駁得有理,這飯就這樣做夾生了。”

    羅鎮邦忙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來遞了過去:“金家確實是冤枉啊!這是她們湊來的幾個錢。唉,這錢來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給我想個法子,把這案子一堂就定死,讓誰也別想反過來。”

    “那,你大人怎麼謝我?”

    “金寡婦的侄兒說了,只要能打贏官司,讓他傾家蕩產都不在話下。你幫我一次,得了好處,我還能忘了你嗎?”  

    錢度湊近羅鎮邦,在他耳邊小聲說:“這事情是明擺著的,蔡家的人偷換了死者的鞋嘛。你把蔡家的女僕們全都叫到堂上,一個個地試她們的腳,誰穿這鞋子最合適,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個還敢再出頭!”

    羅鎮邦笑了:“好你個錢師爺,你本是管錢糧的,可在刑名上邊也這樣能幹,我算服你了。這一下,我這個關口就能過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麼大事,怎麼還沒說完呢?”

    這邊,田文鏡早已和李紱談崩了,只聽他冷笑著說:“你為什麼這樣指手劃腳地來教訓我,要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要知道,我比你大著十好幾歲哪!你覺得你湖北的辦法好,可偏偏是你那裡的藩司出了貪污庫銀的事。我剋薄是真,可卻沒有一個貪官。”

    李紱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勸著田文鏡:“文鏡兄,你知道,官府管著士紳,而士紳又管著百姓,你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樣,應該一步一小心才是,千萬不能急於求成啊。”

    “狐疑!”

    李紱的臉騰地紅了:“你竟然這樣瞧不起人;難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讀書人嗎?你是個小人,是個言利之臣,我要動本參你!”  

    田文鏡頭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願參就參,悉聽尊便!”

    李紱急步來到羅鎮邦身邊:“鎮邦兄,我明日就走。”

    “為什麼,不是說好了要玩兩天的嗎?”

    “這裡的銅臭味太重了!”

    錢度也正在那邊問田文鏡:“東翁,談崩了?”

    “呸!”田文鏡厭惡地吐了一口:“偽君子!就憑他那兩下子,還想來說動我,哼,妄想!”

    田文鏡氣哼哼地回到驛館,一大群戈什哈連忙出來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著又苦又釅的濃茶。錢度換了衣服出來,見他這個樣子,不禁一笑說道:“制台大人,怎麼發了這麼大的火呢?合得來就套套交情,合不來就逢場作戲,何必要認真呢?再說,李制台是位過路客人,總得留個今後見面的退步吧。”

    田文鏡哪能聽進這話呀,他咬牙切齒地說:“錢老夫子,你替我備好筆墨,打個糙稿,我要參他這個大膽狂妄的李紱!”  

    錢度卻笑著來到近前,幫田文鏡脫去了蓑衣說:“唉,田大人,您還穿著它幹什麼呢?來來來,寬寬衣,靜靜心,等有了章程,文章才能寫好呢。”

    這一番折騰之後,田文鏡心裡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著凍得發紅的兩手說:“這個李紱,你別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學,可心裡頭污濁得很!我寧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願答理他這樣的偽君子。他這是因為皇上表彰我是模範總督,就讓妒火給燒得發昏了。參我?哼,看咱們誰參誰,看是我的馬跑得快,還是你那兩條腿跑得快?”

    錢度小心地問:“李制台他究竟對大人說了些什麼?”

    田文鏡生氣地說:“他說得我一無是處!他說,天下十八個行省里,除了廣西、貴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數河南了;說河南人在本地連做賊都不敢;說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數河南人最多。哦,他還說我是個酷吏,只知道蠅頭小利而不懂春秋大義……他嘴裡說‘這都是轉述別人的話’,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這就是他自己的心聲!我跟他說,如今河南正在大興水利,是見功不見利的時候,老百姓苦一點確實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這條河,那不就日新月異了嗎?這是一勞永逸的事啊,哪能就會一蹴而就了?我告訴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好吃懶做的刁棍地痞,他們在河南不敢胡來,到了李紱他們那‘君子國’里,干點小偷小摸的勾當,還是十分從容的。後來他見說不過我了,又挑剔我們河南不該標新立異。說我們實行官紳一體納糧,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訴他說,我這個‘模範總督’的稱號,就是因為標新立異才得來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說明我幹得不錯……”田文鏡說得口沫四濺,這才停了下來,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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