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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你說什麼?他被你辭退了?”雍正又問,“哦,一定是他作了讓你不滿意的事情。是上下搗鬼,或者是關說案子,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長了,干預了你的政務?”看著田文鏡那尬尷的樣子,雍正心裡早已明白,他還是故意地問著,“是不是你嫌他的文章寫得不好,以前你遞上去的奏摺,不全是他起糙的嗎?朕看著滿不錯嘛,怎麼你卻把他辭退了?”

    對於鄔思道這個人,張廷玉早有耳聞,卻從未見過面。阿哥黨的人們中,關於這位神奇人物,更是議論紛紛,張廷玉也從來不去探究。這是他的人生哲學,也是他一貫奉行的做官準則。他向來主張光明正大,看人對事都從大處著眼,不贊成小人行徑,更不去做發人隱私的事。今天在這個黃水咆哮,濁浪濤天的小棚子裡,他生平第一次聽皇上說到“鄔先生”這三個字,多年來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心中的疑團也解開了。但是,他卻不明白,這位鄔先生既然有這樣出色的才幹,為什麼不做官,而先在山西諾敏那裡,後來又到田文鏡衙門來,隱身屈就,當一名小小的幕僚?雍正皇上的這步棋到底是怎麼下的呢?

    田文鏡卻從皇上問話的口氣里,聽出了言外之意。他一邊思量著,一邊問答說:“鄔先生的文章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也從不做任何越權出格的事。只是,他本身有殘疾,許多事情不方便料理。再說,他要的錢也確實太多了些。他定打不饒地要臣每年給他八千銀子,這事臣沒法和別的師爺們說清、擺平。所以,臣只好禮送他還鄉,鄔先生自己也說,他情願如此……”  

    雍正好像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鄔先生這樣好的師爺,別說八千,八萬也值!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你用不起他,那就只好讓別人用了。哦,昨兒個李紱見了朕,還一個勁兒地叫苦,說他身邊缺人呢。不過,這事與朕無干,朕也是隨便問問,你用不著心裡不安。”

    雍正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口不說了。可是,皇上越表明他“只是隨便問問”,田文鏡就越覺得不安。他前思後想,簡直是頭也大了,眼也暈了!皇帝老子親口下問鄔思道的起居、現況,而且張嘴合嘴都稱”先生”,而絕口不提姓名,這位“先生”;可真是駭人聽聞、身份貴重得沒人可比的“師爺”了!到了此時,田文鏡方才明白,那個文理不通的李衛,為什麼會寫了那封信來。李衛的信中有這樣兩句話:“你和他生分了,那必定是你的不是”,“你為了八千兩銀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氣”。現在事情已過,再回過頭去想想,鄔思道的所做所為,真是無可挑剔。他對自己這位超次選拔的官員,既不據傲,又不巴結;既不在乎,又從不說三道四。自己交代給他的事,也沒有一件不是辦得漂漂亮亮。他不就是愛東跑西轉的嘛,表面上看,是醇酒婦人,遊山玩水,好像胸無大志似的。可焉知他不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麼“情報”?他的身後有這麼硬實的後台,他又怎能和那幾位師爺相提並論呢?田文鏡突然又聯想到,鄔恩道原來就在諾敏的幕府里,也是李衛推薦的,乾的也是文案上的事。可諾敏的一切醜行,一切陰謀,都幾乎沒有一件逃過這個瘸子的眼睛。田文鏡在山西遇上難題時,鄔思道只不過向他田某稍稍點撥了一下,那個“天下第一巡撫”,就被田文鏡打倒了。諾敏倒台後,鄔思道又來到他田文鏡這裡,還是李衛推薦的,也還是做著文案上的事,這又暗示著什麼呢?他還誠懇地對田文鏡說,諾敏倒台,不是誰的功勞,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難道……他心亂如麻,不敢再往下想了。  

    張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兩代皇帝身邊多年,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嗎?他看田文鏡蔫了,就在旁邊慢聲慢氣地說:“文鏡啊,我要說你一句了,你見識不廣,知人不明啊。鄔先生不是凡品,他是位無雙國士!他身有殘疾,不便在朝做官,這才在下面幹些事情,榮養身子。依他的才能,八千兩已是十分廉潔的了。你請的那些師爺,明面上拿的雖然不多,可他們在背後收取了多少銀子,你知道嗎?我為相多年,這點情弊心裡清楚得很。你不要為這點小事,誤了自己的前程啊。”

    雍正笑笑說:“咳,這本來就是一句閒話嘛,不說了,不說了。哎,武明,你這油茶是怎麼做的?能不能給朕抄個配方單子,朕帶回去,讓御膳房裡每天都給朕做了喝。”他回過頭來又叫,“哎,廷玉,田文鏡,你們都來喝呀,這油茶簡直是妙不可言!”

    武明在一旁看著,想笑也不敢笑。他心想,皇上啊,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就不會說這話了。

    田文鏡有了機會,就又說起了黃河的事:“萬歲剛才說到根治黃河,定要依照聖祖爺時的規模,其實臣何嘗不想如此。只是從開封向東南,黃水歷年漫灌,舊有的水利設施早已蕩然無存。臣以為應當重設河道總督,重新統一規劃,才能逐年改觀。”  

    雍正冷笑一聲:“這還用得著你說?河道總督府就設在清江,只是沒有總督而已。你看看如今的吏治,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門的那些官員們,他們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黃河,而是白花花的銀子!養條狗還能看家護院呢,任命個河道總督,還不等於是把錢都餵了他們!既然沒有靳輔、陳璜那樣的能人,朕寧可不要河道總督,也不能讓那些庸人來濫竿充數。所以朕暫時還不能設河道總督,而讓河道衙門吃著俸祿,領著錢糧,卻只管巡視。需要治理之處,由各省自籌銀子,分段治理。實在不夠時,朝廷再補貼一些,這樣只怕還會更好。”

    田文鏡碰了釘子,卻又急於討好,想了想又說:“皇上,臣自到任以來,已經巡視過河南全境。豫東黃河故道上,現在十分蕭條,有的地方,方圓幾十里都不見人煙。臣在想,能不能從直隸、山東等地,遷一些百姓過來。一來不讓土地荒蕪,二來可用作治河的民工。聽說朝廷正在整頓旗務,要是派沒有差使的旗人來開荒種田,恐怕更要合算一些。”

    “你這話簡直如同兒戲!”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鏡堵了回來,“你大概沒有讀過歷史,不知道王莽就是因為這樣幹才丟了天下的。黃河故道上千里荒原,你逼著人們背井離鄉地來到這裡,還美其名曰要他們墾荒。可是,他們吃喝什麼?住在哪裡?誰給他們耕牛?誰發給他們種子?你田文鏡是神仙,能變出莊園,變出場院來安置他們?你不懂就說不懂,不要裝懂。你以為旗人就是那麼好打發的?現在他們每月拿著月例銀子,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種田,尚且打著不走牽著倒退呢,你倒想讓他們到河南來墾荒?真是海外奇談!田文鏡啊,田文鏡,你可真會給朕出餿主意。算了吧,你規規矩矩地辦你的差,先把這裡的吏治弄好,能治平均賦,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有了大樹,還怕別人不來你這裡乘涼?朕告訴你:不要瞎操別的閒心,先干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這就是朕送給你的兩句話。要換個人,朕還懶得和他說這些呢?”雍正說得口渴,自己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油茶,又順手指指邊上的另一碗說,“你怎麼不喝,嫌這油茶不對口味還是怎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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