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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月蘭四十歲的生命里,男人留給她的美好的記憶實在少得可憐。回想起來,只有區區四個男人在她的生活中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影響。前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的祖父。一九四九年冬天,兩路解放大軍從東面和北面對西平形成了合圍態勢,無數個西平的有產家庭面臨是走是留的兩難選擇。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在西平商界赫赫有名的資本家金西林和小兒子金鐘鳴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衝突。金西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早在兩年前就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了。父親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小兒子跟他去台灣,他不會追究兒子在政治上年幼無知所犯的錯誤。小兒子的要求也很簡單:只要父親留在西平,不轉移任何資產,他保證全家在新的政權下能保留一定的合法地位。父子倆都沒讓步,談話以父親打兒子一記耳光和兒子一份與父親和家庭斷絕一切關係的聲明結束了。一個星期後,父親帶著一家主要成員登上了西平飛往昆明的飛機,從那裡轉飛台北;兒子當天就把父親惟一帶不走的資產——一個偌大的院子,變成了知識界促成西平和平解放的大本營。五年後,金鐘鳴和一位西南軍區的女戰士結了婚。兩年後,這個在延安孤兒院長大的女戰士,生下金月蘭四十天,死於產後風。以後的九年,金月蘭和整天鬱鬱寡歡的父親相依為命。“文革”開始後,鬱悶成疾的父親撒手塵寰,金月蘭像她母親一樣進了孤兒院。八年後,初中畢業的金月蘭到國棉六廠當了一名擋車工。在金月蘭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和焦裕祿十分相似,留著一邊倒的髮型,沒日沒夜地披著衣服坐在一張破藤椅上為黨工作著,剩下的時間,就是燃起一根紙菸,望著窗外西平那總也不會晴朗的天空沉思。父親那個時候在想什麼,金月蘭不知道。金月蘭只記得父親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我們的一切,包括我們的生命,都是黨給的。你永遠都要相信黨,依靠黨。”父親的臨終遺言,也是這樣一句話。
二十一歲那年冬天,廠長帶著民政局的幹部找到了她。民政局的幹部對她說:“金月蘭同志,你的祖父金西林上個月七號在台中市病故了。老人去世前,留了一份遺囑。在這份遺囑里,他特別註明為你留下稅後二十萬人民幣的遺產。”金月蘭當即表示不要資本家的臭錢,她父親與反動舊家庭決裂的聲明在國民黨的《西平日報》上發表過,她與這個去世的資本家爺爺沒有任何關係,黨培養教育了多年,她有工資,有工作,不要這筆遺產。廠長說:“月蘭同志,接受這筆遺產,是一項政治任務。政府剛發表了《告台灣同胞書》,葉劍英提出了和平統一祖國的九項主張。你接受這筆遺產,也算為祖國統一大業做了貢獻。”金月蘭一聽這是組織決定,這才在有關接受遺產的文件上簽了字。西平市孤兒院發生火災第三天,金月蘭就把這二十萬元捐了出去。時隔一二十年,金月蘭還是想不明白祖父為什麼要為她留下這二十萬遺產。是血緣的呼喚?是為了顯示做祖父的公平?是對麼兒英年早逝的痛悼和追懷?抑或是耄耋老人用來表達比血還要濃的鄉愁?不管是為什麼,祖父這一個念頭,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
另一個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刁明生。這些年來,她很少想起這個只給她帶來無限傷痛的男人。這個世界上與她發生親密接觸的惟一的男人,以陰謀闖進她的生活,以背叛和謊言遠離她的生活,這樣劣跡斑斑的前夫,哪一個女人願意時常回憶和他一起生活的任何一個瞬間?如果不是女兒晶晶的存在,金月蘭肯定能夠把這十三年婚姻生活從記憶里徹底抹去。
第四章
第八節
最後一個男人,就是史天雄。有很多年,金月蘭已經遺忘了這個男人的存在。這個讓她無話可說、一言難盡的男人,曾經被她詛咒過幾千遍。她知道,史天雄是無辜的,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詛咒他,特別是她遭遇婚姻危機的那些年。今天曆經磨難終於可以平靜地看待歷史的金月蘭,理智地認為,選擇刁明生做丈夫的決定,與史天雄毫無關係,至少沒有直接關係。可在當時,金月蘭必須把這筆帳記在史天雄頭上。一個就要做父親的魁梧英俊的男人,而且還是個剛剛為國家立了大功的戰鬥英雄,為什麼要向一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姑娘隱瞞這個重要身份長達兩個月零八天?難道你不清楚那個時代英雄的身份可以讓無數個浪漫而純真的少女想入非非、整夜難眠?一個有婦之夫,陪一個大姑娘過馬路,為什麼要用手輕輕碰姑娘的肩膀和腰肢,嘴裡還不停地說:“當心,當心”?你可以辯解這是男人的風度和教養的體現,可你想沒想過姑娘生長的環境和受的什麼教育?在孤兒院的幾年,少量的男孩只是成群女孩嘲笑的對象。偌大的國棉六廠,男女比例是一比六十!同桌吃飯時,你為什麼總給我一個人夾菜?僅僅是因為我的胳膊不夠長嗎?這完全是徹頭徹尾的引誘,至少也是獻危險的殷勤!終於,這個姑娘愛上了你,你卻在某一天輕描淡寫地對這姑娘說:“做完巡迴報告,我就要當爸爸了。我希望是個兒子。”是你這個混蛋一腳把初戀中的姑娘踢進了冰窟窿!是你讓這個姑娘失去了戀愛時必要和必需的聰明和理智,讓她根本沒想刁明生向她獻無數的殷勤,目的只是想把她變成一把向上爬的梯子!她在婚前就允許刁明生親她抱她,就是因為她在你的部隊營區,看見你和你腆著大肚子的妻子,親密無間地躺在黃葉滿地的銀杏樹下,頭挨頭依在粗大的樹幹上曬那冷冬的夕陽。那一次,她去部隊的目的,是想讓你親她一口,然後就和刁明生確立正式的戀愛關係。那些年裡,金月蘭很難用平常心看待她和史天雄那段短暫的情感經歷。
金月蘭正在疑惑自己為什麼又一次想起了史天雄,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神秘地閃進屋子,把門掩上了。金月蘭下意識地理著頭髮道:“冷不丁的,把我嚇一跳。什麼事?”女人壓低嗓音說道:“月蘭,外面來兩個找你的男人,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帥,一個比一個結實。他們一人拿一份報紙,說要見你……”金月蘭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李姐,又不是介紹對象,說他們高矮胖瘦幹什麼?他們是不是來應聘的?”李姐說:“你一天不成家,我就得操這份心。看著不像是來應聘的。他們說認識你,有十好幾年沒見你了。一口普通話,丁點椒鹽味都沒有,不像是西平人。”金月蘭狐疑地思想一會兒,“十來年沒見的熟人?想不起來是誰了。要是來應聘的有多好。李姐,麻煩你請他們在進來。”
剛一見面,寒暄的話還沒說完,上班時間到了,出納和會計也進了這間寬大的辦公室。金月蘭只好把史天雄和楊世光送到店門口,提出晚上請他們在老媽紅火鍋城吃飯。
楊世光注意到金月蘭初見史天雄時一閃而過的少女般的羞澀和慌亂,認為自己去吃這頓火鍋不合適,下午突然變卦,打電話說叫舟橋團的戰友拖住了。史天雄罵了楊世光心理陰暗,獨自去了老媽紅火鍋城。
因為時間間隔的悠長,吃火鍋的時間只夠雙方填履歷表式的答問,深度不過比英國人見面問天氣略嫌親近。這顯然不是曾經相互惺惺相惜男女重逢劇目的核心。吃完火鍋,金月蘭把上演全本重逢劇目的舞台選在錦江的沿江公園裡。錦江自古被西平人尊稱為母親河。這條母親河在西平市近百年的工業化進程中已經變了質,成了一條人見人厭的排污河。燕平涼市長上任後,因為西平的原始積累已頗具規模,咬牙勒褲帶在一片反對聲和疑問目光下拿出近百億人民幣,投入治理母親河的工程。三年下來,市府招商引資的GG中,已經可以寫上“這裡有堪與法國賽納河、德國萊茵河比美的居住環境”了。只用看看它現在銀河下凡的晚景,和那些在初冬的寒冷里緊緊依偎在小石凳上不肯回家的情侶,就明白什麼叫功在千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