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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節
金月蘭幾乎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史天雄的長篇傾訴。很久了,她都沒有聽到過一個男人這樣發自肺腑的敘說了。因為感動,她的面頰漲得通紅,呼吸也隨之加快了。看著縮成一團的史天雄,金月蘭衝動地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這麼看好‘都得利’的前途。‘都得利’九十二個員工,都希望能有像你這樣一個總經理……只是,只是我不敢相信這會變成現實。因為你史天雄不僅是一個司局級幹部,而且還是陸震天的女婿。”
史天雄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激動地說:“只要你願意接收我,足夠了。你還記得我當年對自己的評判嗎?我相信我還是這樣一個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理想故,二者皆可拋。”金月蘭將信將疑地看著史天雄,“我一直很欣賞你身上這種東西……我可以保證在你官復原職或者在你高升之前,給你留著一個薪水微薄的‘都得利’商業零售公司總經理的位置……”
“你不相信我的決心?”史天雄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這是我寫好很久的辭呈。明天我就可以交上去。如果你的‘都得利’還需要人才,它當然需要人才了,我還可以給你推薦一個銷售經理,也就是當年的楊排長。他一再表示,願意做我的桑丘·沙潘,讓我這個唐·吉訶德不至於太孤獨。他也是一個被現實拋棄的人,一個多餘的人。走,我們現在就去見他。”
金月蘭聽呆住了。
…………
史天雄辭去公職的事,在陸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在陸小藝看來,史天雄這麼做和叛徒沒什麼兩樣。一個父母因歷史問題自絕於人民的孤兒,被陸家收養,倍受養父養母恩寵,政治風暴襲來時,這個家最先想到的是把他保護起來,然後著力培養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然後把家裡的獨生女兒嫁給他,當這個家庭需要他作為一根支柱撐起一片天時,他卻逃跑了,他不是叛徒,又能是什麼?史天雄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承陸家所賜,陸小藝早就這麼認為了。在夫妻的臥室里,陸小藝這樣警告說:“史天雄,做人要講點良心,做事要考慮到後果。如果你執意要這麼做,一切可能的後果,由你一個人承擔。叛徒在中國,什麼時候有好下場?離開官場,你將一無所有,請你牢牢記住我這句話吧。”
史天雄從這些話里,感到了透入骨髓的寒冷。難道歷史真是個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嗎?難道歷史真的可以顛倒起來寫嗎?別的事,妻子可以根據需要進行改造,兩個人之間共同擁有的感情歷史,也可以隨便更改,擁有無數個不同的版本嗎?難道陸小藝真的忘記當年是她引誘了史天雄,造成異姓兄妹談了戀愛這個既成事實嗎?史天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他十六歲,陸小藝十五歲,陸小藝叫他去看新衣服,突然間抱住他親一口說:“我愛你!天雄,我不再向你叫哥了,咱們又沒有血緣關係。”這種大膽的進攻,讓十六歲的小男人無法招架,到了夏天,他在陸小藝的引導下,摸了陸小藝還在發育中小小的乳房,秋天要來的時候,如果不是突然響了電話鈴聲,史天雄和陸小藝已經嘗到了禁果的滋味兒。史天雄直到今天,還在驚訝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竟會說出這種話:“我是你的人了,你要是背叛了我,再找別的女人,我就去死。”這種恐嚇的約束力,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是無法掙脫的。不久,陸小藝當著弟弟陸承偉的面,撕碎了隔壁袁慧送給史天雄的一張照片,史天雄沒敢表達任何反對意見。在很多年裡,史天雄認為陸小藝儘管專橫霸道,但都出於對他的愛。現在,他只能悲哀地認定自己在妻子眼裡已經徹底物化成房梁、廊柱這些可以使用的東西了。他沒有和妻子爭論,只是淡淡地說:“我已經做好了承受一切後果的準備。”
岳母蘇園的攻擊,招招都直奔要害處,史天雄幾乎失去了反擊的能力。蘇園讓史天雄開著車,去了鐵帽子王胡同,瞻仰了陸家“文革”前的舊居。史天雄五歲半來到這裡,作為陸家的養子,在這個鐵帽子王管家的舊宅度過了十一年童年和少年的時光。蘇園站在門前的石階上,用她依然圓潤悅耳的聲音說道:“天雄,快四十年了。我記得你爸接你來家的那天,下著毛毛秋雨,淋得台階有些濕滑。你在這裡站著,抬著頭,睜著黑亮的大眼,看著我、小藝和承偉,我的眼淚忍不住了,可是我還是朝你笑著。我心想,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到底招惹了誰,竟罰他在一天裡同時失去了親爹親娘?你爸在你身後鼓勵你自己走進院子,你邁上第三個台階時,腳下一滑,身子就要栽倒,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你從那個台階滾到路面上。你爸看我和你都沒傷著,開心地大笑起來。這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淚水流過我的臉,滴在你的脖子裡……這些事情,我忘不了哇……”
這特定的場景,帶著史天雄進入了一段特定的時空里。
時光倒流四十年,五歲多的史天雄在西四自己的家裡最後一次看見活著的父親和母親。那時已是夜晚,史天雄已經開始打哈欠了。他不明白就要睡覺的時候,好多天沒有回家的父親和母親,為什麼要穿最新最漂亮的衣服,為什麼還要在左胸前掛上軍功章?他還想問問這些天給他做飯,送他去幼兒園,陪他睡覺的小吳阿姨哪裡去了。沒等他問,父親和母親輪番抱住他親吻起來。媽媽的眼淚沾滿了他的小臉,他感到很不舒服,可又不敢說。後來,父親把他從母親懷裡拉出來,對母親說:“雅蘭,不能猶豫。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他看見母親點點頭,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父親從寫字檯上拿起一張紙,伸出大手放在他的頭頂,說道:“雄兒,這份東西留給你長大了保存,現在先念給你聽聽。雄兒,爸爸和媽媽沒法用別的辦法洗去叛徒指控,只能用這種方式證明我們在上海的四年多,對革命的忠誠。作為革命者,能活著看到革命成功,我們死而無憾。既然沒人來證明爸爸和媽媽的清白,我們只好用生命來證明吧。雄兒,你是黨的兒子,失去雙親後,黨不會不管你。震天伯伯是爸和媽最為信賴的領導和戰友,我們決定把你託付給他。他會把你培養成為一名對黨的事業忠誠而有用的人。爸爸史重光,媽媽溫雅蘭絕筆。”後來,媽媽帶他去洗了臉,侍候他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清晨,他聽到了滿院子的嘈雜聲,爬起來一看,幾個人正對著睡在院子裡的父親和母親相互爭吵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這是畏罪自殺,自絕於黨和人民。他們在上海期間,跟他們的主子潘漢年一樣,都做了叛徒。”這時,他看見陸震天伯伯一腳踢倒一個花盆,吼道:“放屁!抓個潘漢年還不夠嗎?他們用生命證明清白,你們還不滿意?你們要證言嗎?我可以寫,我陸震天願意證明他們是清白的。如果他們貪圖安逸的生活,他們就不會背叛自己的階級參加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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