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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機械一廠本身也出了點意外。那時日子還過得下去,靠貸款還能發發工資,許多幹部職工就對把廠子遷到遠離市中心的國際工業園去不滿意,嫌上班路太遠。在職代會上,竟有18名職工代表聯名反對接受SAT的兼併方案,整個廠區一片非議之聲。

    平川機械一廠兼併的事就這麼擱淺了。這讓邱同知很失望。SAT的方案提出後,鄭傑明背地裡送給邱同知一千美元,還許諾說,只要他全力幫忙,把兼併搞成功,SAT公司將聘他為SAT機械公司總經理,給他不低於六位數的年薪。也正因為如此,邱同知才沒去找陳忠陽的門路,從這個破產的廠子調走。

    郭懷秋一死,邱同知認為兼併的機會可能又來了,他半夜往陳忠陽家跑,就是想聽聽陳忠陽的意思。陳忠陽自始自終都是兼併方案的支持者。陳忠陽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認為被SAT兼併之後,首先,平川機械一廠二千多工人的後路問題解決了;其次,28層的國際大廈立起來了,經濟欠發達的平川有一座標誌性建築,形象上也好看;再次,國際大廈的建設、管理、使用,至少可以再解決三五千人的就業問題,從長遠看是有利的。

    然而,郭懷秋和束華如不聽陳忠陽的,具體管事的副市長嚴長琪又是黨外人士,也只能聽書記、市長的,陳忠陽和他一談,他就攤開手苦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打工的……  

    放下電話,望著窗外辦公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群,邱同知陷入了深思。

    現在看來,陳忠陽這個老滑頭是用不著機械一廠這張牌了,真正想用這張牌的恐怕也只有他邱同知了。想到被工人們鬧得急了,新書記吳明雄和陳忠陽也許會拍板接受SAT的方案,那麼,他就算工作不力,被市委免了職又算什麼呢?只要能到未來的SAT機械公司去做美國方面的總經理,掙那六位數的年薪就成。萬一兩頭落空也不怕的,最終總還有陳忠陽墊底。這個老書記對平川機械一廠的事可是說過不少不三不四的話的,他若一口咬定陳忠陽為了個人的政治目的,暗示、支持他操縱工人鬧事,他陳忠陽說得清麼?

    十五

    十五層的時代大廈位於市中心的中山路上,是落成沒多久的全市最高建築物,東眺龍鳳山,西望故黃河,北面隔著內環路,正對著平川機械一廠一片灰暗破舊的廠房。當頂層緩緩轉動的旋廳將華義夫老先生的目光送向北方時,老先生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指著平川機械一廠一片灰黑的房頂困惑不解地問:“這種黃金寶地上怎麼還會有工廠呀?”

    時代大廈老總陳晶笑著說:“要遷走的,市里正和美國的SAT公司談判,由SAT公司遠東部在這裡蓋一座大廈,二十八層高哩。”  

    亞太公司董事長柏志林說:“這事好像還沒定下來吧?聽說SAT的那個假洋鬼子鄭傑明心太黑,想趁著現在經濟滑坡,機械一廠發不出工人工資,狠勒咱市里一把。”

    華老先生來了興趣:“咋個勒法?”

    柏志林說:“工廠準備遷往國際工業園,讓出的這塊黃金寶地差不多等於白送。市里自然不干,可又沒和SAT翻臉,現在還懸在那裡。”

    華老先生點點頭,不做聲了。

    華老先生的女兒華娜娜卻說話了,問柏志林和陳晶:“你們二位咋沒想到把這塊黃金寶地搞過來?既然等於白送,那麼與其送給美國人,就不如送給我們中國人了。”

    柏志林苦苦一笑說:“華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中國人的毛病:從來都是寧予外人,不予家奴。當年我們蔣委員長不是這麼幹的麼?現在大陸不少官員還是這麼幹。”

    華娜娜問:“他們為啥要那麼干?”

    柏志林說:“好對上面吹牛呀!報表數字往上面一報,看,我們又引進了多少外資,改革開放成果纍纍。”  

    陳晶說:“也不能完全這樣講,市里也有市裡的難處。這塊地就算白送給我,我也不敢要。為啥?我沒錢蓋這座二十八層的大廈呀!為這座十五層的時代大廈,我欠下的貸款就得還十年了。”

    華娜娜說:“你們真是太沒生意頭腦。可以先賣樓花嘛,既能在國內賣,也能在港台海外賣,三分之一的樓花賣出去,建設資金不就有了嘛!”

    柏志林插上來說:“是的,我們亞太公司正想聯合國內幾家公司這樣做,許多工作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了。如果可能,我很想聽聽華小姐更具體的建議。”

    華娜娜似乎想建議什麼,華老先生卻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將華娜娜制止了。

    也恰在這時,負責陪同華家父女的市台辦白主任陪著副市長嚴長琪進來了,大家更不好深談下去了。

    正是一月一次的平川工商界老總聚談日,旋廳里的人很多,寒暄應酬之聲此起彼伏。嚴長琪和白主任走出電梯後,與熟人一路點頭打著招呼,來到了華老先生父女面前。

    嚴長琪笑眯眯地握著華老先生的手,熱情地說:“歡迎,歡迎,華老先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可以算同志了。”  

    白主任介紹說:“華老,我要特別說明一下,我們嚴副市長是民革———就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平川市負責人,他父親嚴文將軍曾帶著手下的一個整編師在民郊縣起義,建國後做過我們省的民政局長。”

    華老先生挺驚訝:“哎呀呀,想不到,真想不到,嚴文兄的公子也做了副市長了。”繼而又搖頭苦笑,“當年,嚴文兄一起義,我可就慘嘍,連夜就跑呀,先是汽車,後來是馬車,過了大漠河,又輾轉一個多星期才到了省城,把個平川市府的牌子掛到了一家小旅社裡。小旅社的名字現在我還記得,叫‘大方旅館’。”

    嚴長琪笑道:“你肯定在大方旅館裡把家父罵得不輕。”

    華老先生說:“可不是麼?我們都罵嚴文兄叛變附逆,還幻想著老先生創造奇蹟,國軍大捷,早日還府平川哩!沒想到,就此一別竟是四十二年,我這個當年本省最年輕的市長,也已七十有二,成了十足的老朽了。”

    說罷,老先生撫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唏噓不已,感慨萬千。

    嚴長琪說:“家父後來也提起過您,說您終還不是舊官場上的黨棍政客,在平川做市長時,還是想為老百姓干點事的,想重修鐘鼓樓和東坡亭,為此,還和警備司令大吵過一場。是不是?”  

    華老先生說:“可不是麼。為修鐘鼓樓和東坡亭,我備了一部分石料、木料,全被他們拖去建地堡工事了。老先生那時要消滅共產黨呀,要決戰呀,哪容得你好好做事情?到了台灣,我這個喪失了城市的市長變得一錢不值,痛定思痛,才被迫棄政從商。”

    故鄉逢故人,華老先生情緒激動。

    喝著清茶,望著旋廳外的景色,華老先生開始談古論今。

    “我們平川真可以說是個戰亂不已的古城了,春秋戰國時代,屢興屢滅;楚漢相爭之際,戰塵蔽日;三國鼎立之時,烽火連年;元代、清代,兩次遭屠城慘禍;到了近代,先有中日兩國的會戰,後有國共兩黨的決戰。從古打到今,打得這座三千年古城連古城牆都沒有一堵。說起來真讓人傷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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