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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貴怔住了。
湯副廠長忙說:“媛媛,你又不是不知道,廠里規定的,離退休職工和重病號一律不搞集資。”
王媛媛噙著淚說:“我希望咱廠快好起來呀!咱廠好起來了,我才能好起來!大貴哥不是說了麼,到咱廠好起來了,就能送我到北京、上海最好的醫院去治病。”
田大貴從湯副廠長手裡拿過錢,點點頭說:“好,媛媛,你就等著吧,我田大貴要是做不到這一點,就……就……”
田大貴說不下去了,眼內噙滿淚水扭頭就走。
王大瑞沒去送,也沒讓女兒去送。他知道,田大貴不願讓媛媛看到他這個年輕廠長的眼淚。三十三
這天夜晚,王大瑞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天中經歷過的事情,見過的臉孔,全於黑暗中撲擁到眼前。從老戰友張大同的紡織機械集團,到頭一次接觸的民營亞太公司,到女兒所在的小小碾米廠,和廠里田大貴那三個年輕人,無一不讓他感慨萬分。一種激動而又頗有些悲壯的情緒攜雷挾電,呼嘯著鼓脹在他心中,這種感覺已是許久沒有過了。
大睜著兩眼,看著發黃的蚊帳頂,王大瑞對自己說,王記者,你太渺小!你太庸俗!人家張大同在三間破車棚里,為國營大中型企業的深化改革,為中國紡織機械行業的明天,不顧一切地拼爭著,像打仗似的。亞太的柏志林,為了自身的發展,也為了替平川的民營企業爭口氣,絞盡腦汁,忙個不停。只有你,王記者,眼睛光盯著人家的錢袋,為了拿那兩個提成四處跑去湊熱鬧。你王記者別說和張大同、田大貴這些人比,就是和自己女兒比,都俗不可耐。女兒病成這樣,還關心著她那小小碾米廠的命運,還把朋友們送她的救命錢交出去上生產線。而你呢,王記者!你這個平川工業口的資深記者,就不該為這些在改革第一線上衝殺拼搏的同志們做些什麼嗎?你當年的激情哪裡去了?女兒尚且知道工廠好了,她的命運才會好,你王記者難道就不知道這個淺顯的道理嗎?平川的工礦企業不走出整體滑坡的谷底,你們《平川日報》的GG贊助都拉不著,每月的獎金都沒著落。
里外是睡不著,王大瑞索性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前去抽菸。
拉贊助的經歷,讓王大瑞於不經意中窺見了平川的工業現狀,這現狀頗像一幅悲壯而有氣勢的圖畫。困難重重的大中型國有企業要殺出一條發展壯大的血路,失去了計劃經濟保護的國營小廠也要在市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吳明雄這個市委書記和今日的平川市委確是有膽識、有氣魄的,竟在全國第一個進行這種深化改革的試點。還有抓大放小的政策,也實在是聰明。他王大瑞完全可以通過自己耳聞目睹的事實寫出一篇好文章。
坐在破寫字檯前,擰亮桌上的檯燈,王大瑞想都沒想,就信手寫下了文章的標題:《殺出一條血路來———平川市深化改革紀實之一》。
文章從紡織機械集團三間破車棚里的緊張工作氣氛寫起,到重病的女兒為了一個小小碾米廠的命運,把4000元救命錢交給自己新上任的年輕廠長結束。文中夾敘夾議,洋溢著一種少有的激情。(47)
王大瑞在文章的末尾寫道:
“一些長期束縛人們思想的舊觀念被打破了,試點企業幹部群眾的商品經濟觀念、改革開放觀念增強了。這種思想認識上的飛躍,其意義已遠遠超出了經濟本身的命題。平川嚴峻的經濟形勢逼出了平川改革的新思路,試點企業的幹部群眾無不認識到,只有深化改革才能解放生產力,才能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平川碾米廠重病女工王媛媛含淚泣血說出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正代表著人民群眾歡迎改革、支持改革的心聲。”
把寫好的文章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王大瑞頗為得意,在朦朧的燈光下自己對自己說:很不錯嘛,王記者!你還是有記者良心的,你還有熱血!你寫自己真心想寫的東西還是能寫好的嘛!這篇文章不但能在《平川日報》上發,也許還能被國家級大報轉載呢!
考慮到可能會上國家級大報,王大瑞格外慎重起來,又用挑剔的眼光把文章重讀一遍,這就讀出了點問題:文章中幾處提到的王媛媛可是他女兒呀,自己這麼寫好麼?知道內情的同志會怎麼想?會不會認為他王大吹吹到自己女兒頭上來了?
文章中關於女兒的幾處文字十分精彩,可以說是這篇文章中最感人的地方,只有對病弱女兒傾注了深深父愛才能寫得出來。
王大瑞想來想去,還是沒下筆改掉這些文字,心裡想,他寫的都是事實,不是編造的,也不是要替女兒吹噓什麼,他吹噓女兒有什麼意義呢?女兒重病在身,既不想出名,又不想做官,誰愛說什麼就讓他去說好了。
他和自己摯愛的女兒也要在未來的生活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哩。
第九章書記和班子
三十四
束華如真切地感覺到,在吳明雄出任平川市委書記的短短几個月裡,平川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變化,你說它是一場靜悄悄的革命都不過分。這期間,沒有任何大吹大擂的鼓譟和虛張聲勢的花拳繡腿。幾乎是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往日充斥電台、電視台的會議報導漸漸少了,《平川日報》上頭版頭條的市委、市政府領導應景作態的“重要講話”少了,而關於解放思想、更新觀念的署名文章卻多了起來。吳明雄帶頭寫,針對平川的具體情況,提出問題,徵詢解決問題的新思路。關於深圳、上海、蘇南、海南等全國各地的改革開放的報導也多了起來。後來,根據吳明雄的指示,《平川日報》乾脆搞了兩個固定欄目,一個叫“八面來風”,一個叫“改革前沿”,專門轉發這類的報導和信息。
市委、市政府各部門的工作作風亦隨之發生了轉變,機關大院裡,人們的腳步急匆起來,守著茶杯、報紙混日子的人很難看到了。吳明雄在一次有三千人參加的全市幹部大會上提出,要切實地以經濟工作為中心,平川黨政各系統、各部門都要行動起來,為經濟建設做實事。每個單位,每個人都有義務跑資金、跑項目,為企業解決困難。吳明雄還特別指出,像市委宣傳部、市委辦公室、市政府辦公室這樣四通八達、神通廣大的部門,要努力成為平川的城市公關部。
當肖道清在一次常委會上說起“黨要管黨”時,吳明雄說,黨當然要管黨,不過,不是在虛無飄渺的雲裡霧裡管,也不能僅僅靠三天兩頭下文件,作決議來管,而是要在身體力行領導平川地區一千萬人民進行脫貧致富的經濟建設的過程中管。這樣才能把黨管好,這樣一千萬平川人民才會相信,中共平川市委不是在混日子,而是要幹事業,要向貧窮落後的現狀挑戰。
在這麼一種氣氛下,許多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都很具體地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了。比如說,南水北調工程,誰都認為是好事,可誰都不敢拍板上馬,十個億嚇退了多少屆平川市委領導班子呀。如今在這屆班子任上要上馬了,市委常委會八月份專門開會作了決定。決策者自然是吳明雄,束華如和常委們都全力支持。大家都知道,吳明雄可不官僚,作這個重大決策時,謹慎而小心,先是帶著各部門的有關同志,驅車幾天跑遍了沿河六縣市,進行調查研究,後來又反覆徵詢人大、政協許多老同志的意見,才給常委會拿出了個切實可行的上馬方案。更絕的是,吳明雄不要別人,偏要怕負責任、又不想幹事的市委副書記肖道清來抓這個工程。不管肖道清內心怎麼想,一把手建議了,常委會又通過了,肖道清只能老老實實去幹活,只怕他再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拉幫結派、四處跑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