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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大聲問:

    “那麼,咱們現在咋個辦?就窩在地下等死麼?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媽的不是說對這次行動負責、對弟兄們負責麼?”

    孟新澤道:

    “我是說過,現在,我還可以這樣說!該我孟新澤擔起的責任,我是不會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腦袋能救下四百多名弟兄,我馬上讓你們砍!我也想過和日本人談判——我去談……”

    孟新澤話還沒說完,黑暗中,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好,姓孟的說得好!弟兄們,你們還愣在這兒幹什麼?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來,咱們去和日本人談判!暴動不是咱們發起的,咱們是在他的脅迫下參加的,日本人不會不講道理!”

    “對!把姓孟的捆起來!”

    “上,上呵!”

    七八個人叫囂著,一下子擁到了孟新澤面前。孟新澤沒有動,只定定盯著他們的臉孔看。他內心極為平靜,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刻了。  

    這七八張臉孔中,有一張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間,他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孔看了半晌,悽慘地笑了笑:

    “老王,王紹恆,你,你也想把我捆起來送給日本人麼?”

    王紹恆垂著頭,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說的!我……我……我也是沒辦法!”

    孟新澤又說:

    “老王,還記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樁事麼?”

    王紹恆怔了一下,馬上想了起來,二十七年六月,偽軍旅長姚伯龍到戰俘營招兵買馬,他曾和孟新澤肩並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頗具英雄氣的選擇。那時,他們還沒到閻王堂來,戰俘營在徐州西郊的一個村莊上。一大早,哨子突然響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們站在一座破廟門前的空場上”聽姚伯龍訓話。姚伯龍把蔣委員長和武漢國民政府大罵了一番,又大講了一通中日親善的道理,然後說:“願跟老子乾的,站出來,不願跟老子乾的,留在原地不要動。”大多數人都站了出來,他看了看孟新澤,見孟新澤沒動,自己也沒動。  

    為此,他一直後悔到今天。

    後來,他無數次地想,他當時的選擇是錯誤的。他不應該留在原地,而應該參加姚伯龍的隊伍,在隊伍里,逃跑的機會會很多。他當時懾於孟新澤的威嚴,逞一時的硬氣,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機會。

    是孟新澤害了他。

    這一回,他不能再這麼傻了,暴動已經失敗,不把孟新澤交出來,日本人決不會罷休的,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幾百號弟兄,必須犧牲孟新澤!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澤一眼,吞吞吐吐地說:

    “過去的事,還……還提它幹啥!”

    孟新澤卻道:

    “我想讓你記住,你老王曾經是一條漢子!現在,我還希望你做一條英雄好漢!我姓孟的不會推脫自己的責任,可我勸你好自為之,多少硬氣點!”

    王紹恆突然發作了,直愣愣地盯著他,粗野地罵道:

    “硬你娘的屌!你他媽的少教訓我!不是你,老子不會到這兒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會走到這一步!明說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沒有人接應,我他媽的都懷疑!”  

    “對!這狗操的坑了咱們!”

    “別和他羅嗦了,先捆起來再說!”

    “捆!”

    “捆!”

    王紹恆和他身邊的七八個人將孟新澤扭住了。他們不顧孟新澤一隻胳膊已經受傷,不顧孟新澤痛苦的呻吟,硬將他按倒在潮濕的地上。

    孟新澤被這侮辱激怒了,本能地掙紮起來,身子亂動,腿亂踢,嘴裡還喊著:

    “弟兄們,別……別上他們的當!我們當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腳狠狠踢他腦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麼掙也掙不脫那些牢牢壓住他的手和腳。他大口喘著氣,被迫放棄了重獲自由的努力。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和這幫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沒逃出去麼!”

    “是呀,何化岩他們混蛋,與老孟沒關係!”  

    然而,交涉者的聲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們已很難形成一種威懾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陰險可怕!人,實際上都是狼!在某種程度上,比狼還要凶,還要狠,還要毒!人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類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們的當了,他完全沒有必要為他們做什麼犧牲。

    撤到東平巷以後,他就想到了這場悲慘事件的收場問題。他確乎想過挺身而出,為弟兄們承擔起這沉重的責任。他不怕死,早就準備著轟轟烈烈死上一回。為救弟兄們而死,死得值!

    現在,他覺著自己受了侮辱,他後悔了,他不願為面前這幫想置他於死地的混蛋擔什麼責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問他的話,他一定把這幫混蛋全扯進去——包括王紹恆!這幫混蛋沒有資格,沒有理由活在這個剽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來越亂,那幫急於向地面上日本人討好的傢伙顯然已控制了局勢,有人跳到他曾經站過的煤車皮上發表講話,要求弟兄們把那些殺死過礦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認出來。關在工具房裡的五個日本人和十幾個礦警被那些傢伙放了。他聽到一個剛剛被鬆了綁的礦警頭目在叫:

    “弟兄們,不要怕,只要你們走出礦井,向地面的皇軍投降,兄弟我包你們無事!兄弟我叫孫仲甫……”  

    突然響了一槍。

    那個剛剛跳到煤車皮上的孫仲甫被擊斃。

    “誰開的槍?”

    “抓住,抓住他!”

    “哎喲,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槍。

    充塞著骯髒生命的巷道里鼓譟著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絕望與恐怖中衝撞著,傾軋著……

    巷道里更加混亂。

    沒人敢往那煤車皮上站了。

    孟新澤一陣欣喜,他看到了一線希望:並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漢,不願屈服的生命還頑強地存在著!

    淚水從眼眶裡涌了出來。

    聚在孟新澤身邊的那幫卑鄙的傢伙已發現了潛在的危機,他們拉起孟新澤,把他往原來關押礦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門口推。

    工具房門前突然擠過來幾個人,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勝,老祁提著把煤鎬,田德勝手裡抓著桿槍。  

    田德勝攔住了王紹恆:

    “把姓孟的這王八交給我!”

    王紹恆說:

    “先關起來,先關起來!”

    田德勝又犯了邪,抬起手,惡狠狠打了王紹恆一個耳光,破口罵道:

    “王紹恆,你他媽的充什麼聖人蛋!在這地方能輪得到你說話麼?現在,弟兄們推舉老子去和日本人談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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