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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這個動作時,他幾乎沒來得及想什麼。蹲在墳頭後面的王紹恆排長把手舉了起來,他便也舉了起來。那時,他手裡還攥著打完了子彈的發熱的槍。
恥辱、愧疚,都沒想到,他當時想到的只是面前那個日本兵的槍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間來得是那麼強烈,那麼自然,那麼不可思議。他舉起了手。他在舉起手的時候,看到那日本兵黥黑的刀條臉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隻發亮的金牙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他由此退出了戰爭,變成了戰俘營里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悔恨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黑螞蟻還在爬,他想抬起腿,抓住黑螞蟻將它捻個稀爛,可抬腿抓了一下沒抓住。他又極力去想黑螞蟻,藉以忘掉高橋太君和他的狼狗。
高橋太君得了癆病是確鑿的,沒病沒傷,他的長官不會把他派到這裡來。到這裡看押戰俘的,除了一小隊日軍,大都是從作戰部隊裡剔下來的廢物。高橋有肺癆,那戰俘營最高長官龍澤壽大佐也斷了~條胳膊,據說是在南京被守城國軍的炮彈炸飛的。龍澤壽今夜沒露面。沒有大事,龍澤壽不會露面。
盂新澤由此斷定:他們的計劃日本人並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陣勢決不會這麼簡單。
身後的王紹恆卻嚇得不輕,他又扯了扯孟新澤的衣襟,似乎想說什麼,孟新澤悄悄地但卻是狠狠地將王紹恆的手甩脫了。
面前那個矮胖的鬼子兵把一支煙抽完了,煙屁股摔到了身邊的水池裡.發出了一聲“吃拉”的響聲。立在高台階上的高橋以一陣按捺不住的咳嗽,結束了這刻意製造出的沉寂。
“你們的,要逃跑,我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向我報告的有,我的知道!”
高橋抽出指揮刀,刀尖衝著台下的耗子老祁:
“他的.就是一個!我的明白!我的,要給你們一點顏色瞧瞧!”
高橋牽著狼狗從台階上走下來,把狗交給孟新澤面前的矮胖子牽著,獨自大踏步走到老祁跟前,用指揮刀挑起了老祁的下巴:
“你的說:要逃跑的還有什麼人?”
老祁被雪亮的指揮刀逼著,仰起了腦袋,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蚯蚓:
“我沒逃!沒!”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裡去了?”
“拉……拉屎!”
“拉屎的.一個鐘頭?嗯?大大的狡猾!”
孟新澤心中一驚,一下子斷定:他們當中確有告密者!否則,高橋不會了解得這麼清楚。昨夜,老祁確是從煤窩裡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尋找那條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時間確有一個多鐘頭。他出去的時候,剛放落大頂上的第一茬煤,回來時,這茬煤已裝了一大半。
“我……我沒逃!拉過屎,我在老洞裡迷糊了一會兒!”
高橋惱了,指揮刀在手中打了個滾,刀刃逼到了老祁的脖子下:
“你的逃跑,我的明白!你們的逃跑,我的通通的明白!抵賴的不行!說,你的和什麼人的聯繫?”
刀刃割破了老祁的脖子,一股鮮紅的血像出洞的蛇似的,緩緩爬到了指揮刀的刀面上。老祁向後傾斜的身子抖動起來,身上那件破軍褂的衣襟像旗一樣“呼達”、“呼達”的飄。
孟新澤又想尿尿。
小腹中的液體幾乎要從那東西里進出來。紅蛇在他眼前動,一股夾雜著汗氣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鑽。他閉上眼,又認真地去想黑螞蟻——真他媽的怪,黑螞蟻不見了,他感覺不到黑螞蟻的存在了。
閉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騰騰的紅霧,高橋的面孔在紅霧中時隱時現。
“說!通通的說出來!要逃跑的還有什麼人!嗯?”
高橋話音剛落,狼狗又兇惡地狂叫起來。
老祁依然在徒勞地狡辯。
眼前的紅蛇變成了渾身血紅的大蟒,大蟒惡狠狠地向他跟前撲。他聽到了老祁驟然爆發出的哀號。他的精神頃刻間幾乎要崩潰了,他一下子竟悲觀地認定:老祁完了。他們蓄謀已久的計劃又要泡湯了。
這時,老祁卻叫了起來:
“我日你祖奶奶!大爺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殺了大爺吧!”
高橋一見老祁認了帳,反倒把指揮刀從老祁的脖子下抽了回來。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爺活夠了,殺不死就逃!”
“就你一個?”
“就我一個!”
“嗯!明白!明白!”
高橋手一揮,狼狗狂吠著撲向了老祁,老祁驚恐地轉過身往後跑.沒跑出兩步就被狼狗壓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塊肉被狼狗撕了下來,慘叫著死了過去,身下一攤血。
高橋又走到高台階上訓話。
“你們的聽著,逃跑的,通通的一個樣!你們的,逃不出去!喬錦程和何化岩的游擊隊通通完蛋了,你們的,只有好好挖煤,幫助帝國政府和皇軍早日結束東亞戰爭,才能得到自由!現在,通通的下井幹活!”
青石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在刺刀和槍口的威逼下,戰俘們幽靈似的通過門外的吊橋,踏上了通往四號大井的矸石路。從他們棲身的這座閻王堂到四號大井的工房門口,共計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澤數過。
在四號井工房門口,閻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礦警隊進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號的二百餘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們卻在幾十個礦警的嚴密監視下,領了柳條帽和電石燈,排隊在罐籠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澤和他身後六號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後面,他在跨進泥水斑剝的罐籠時,聽到了西嚴炭礦鍋爐房深夜報時的汽笛。這是半個月以來他在地面上聽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橋突然製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個鐘頭,使得他們在地面上度過了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點。
開採方法是陷落式的。這種開採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設計,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烏烏的煤窩子,像野獸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個弟兄。煤層下的洞子是他們自己打的,野獸的貪婪大嘴是借他們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們來竟毫不留情!近兩年來,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被冒落的煤頂砸死、砸傷。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頂、瓦斯、透水、片邦,簡直看不到生路在哪裡。從今年三月開始,便有幾個弟兄嘗試著逃跑。在井上逃的兩個,一個被掛在電網上電死了;一個被狼狗咬斷了喉嚨。三個在井下逃的,兩個出去後又被抓住,一個鑽進老洞子裡被髒氣憋死了。
弟兄們沒被嚇住,他們還是要逃,於是釀出了一個集體逃亡的計劃。里外一個死,與其在這陰暗的煤洞裡一個一個慢慢的死,倒不如轟轟烈烈地鬧騰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大家都贊成逃,串連在秘密進行著。然而,誰都不知道領頭的是哪一個,還不敢問,怕別的弟兄懷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這種份上,沒一個靠得住!准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為了自己活,不惜讓許多弟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