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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俘虜!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軍人,他死於戰爭!獻身戰爭,是一切軍人的最終歸宿!”

    龍澤壽大佐脫下帽子向章德龍營長的遺體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新澤從那開始?認識了龍澤壽。他恨他,卻又對他不無敬佩。龍澤壽敢於把軍刀拋給章德龍,讓章德龍重新投入戰爭,便足以說明他的膽識、勇氣和軍人氣質!其實,他完全可以用高橋的手法,像掐死螞蟻似的將章德龍掐死,他沒有這樣做。

    高橋還在那裡用鬼子話羅嗦。

    龍澤壽的眉頭皺了起來,極不耐煩地聽。一邊聽,一邊在高橋面前來回踱步,間或,也用鬼子話問兩句什麼。

    後來,事情發生了奇蹟般的變化。

    沒等孟新澤從人群中站出來,高橋繃著鐵青的臉走到了弟兄們面前,很不情願地喊道:

    “通通的回去睡覺!以後,哪個再想逃跑,通通的槍斃!回去!回去睡覺!”

    直到這時候,孟新澤才長長吐了口氣,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實處,他不無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們又勝利了。  

    回到屋中,見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著鋪了,他像條被打個半死的狗,曲腿趴在地鋪的破席上,身上叮滿了蒼蠅。

    孟新澤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費力地昂起了腦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顯然有話要說。

    孟新澤囑咐弟兄們看住大門,把耳朵湊到了老祁的嘴邊:

    “老祁,你要說啥?”

    老祁低聲問:

    “和……和外面聯繫上了麼?”

    孟新澤搖了搖頭。

    “得……得抓緊聯繫!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們中間有鬼!”

    孟新澤悄悄說:

    “鬼抓到了,被弟兄們送到陰曹地府去了!”

    “是誰?”

    “張麻子!”  

    老祁點點頭,又說:

    “今日下窯,再派個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個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進去了,摸了幾十米,感覺有風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們謝你了!”

    老祁臉上的皮肉抽動了一下,說不上是笑還是哭:

    “這些話都甭說了!沒……沒意思!”

    這時,守在門口的弟兄大叫起來:

    “飯來了!飯來了!弟兄們,吃飯了!”

    老祁和孟新澤都住了口。

    送飯的老高頭將一筐頭高粱麵餅子和一鐵桶剩菜湯提進了屋,弟兄們圍成一團,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咬著鐵硬的高粱餅子,喝著發酸的剩菜湯,弟兄們都在想著那條洞子……

    “那是一條什麼樣的洞子?它的準確位置在什麼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溝通麼?”  

    躺在地鋪上的劉子平排長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他憑著兩年來在地層下得到的全部知識和經驗,竭力想像著那洞子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容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個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個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個洞口能通向自由?這是急待搞清的。另一個急待搞清的問題是:這條有風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溝通了別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無意義了……

    興奮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著的生命在這突然擠進來的一線光明面前變得躁動不安了。他怎麼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看灰濛濛的屋頂。

    屋頂亮亮的。夏日的太陽把黃昏拉得很長,已是六點多鐘的樣子了,掛在西天的殘陽還把失卻了熱力的光硬塞到這間青石砌就的長通屋裡來。屋頂是一根根擠在一起的大圓木拼起來的,圓木上抹著洋灰、蓋著瓦,整個屋子從里看,從外看,都像一個堅固的城堡。黃昏的陽光為這座城堡投入了一線生機,給劉子平排長帶來了許多美好的聯想。他想起了二十幾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親帶他在長白山原始森林裡看到的一個濕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虜,進了這間活棺材,那個早晨的景象他時常憶起。那日,他和父親從伐木廠的木板屋中鑽出來,整個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突然間,太陽出來了,仿佛一隻調皮的兔子,一下子躍到了半空中,銀劍似的光芒透過參天大樹間的縫隙,齊刷刷地照到了遠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牆般的樹幹上。他驚奇地叫了起來,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陽!  

    那是永遠屬於他的自由的太陽!

    升起那輪太陽的地方,如今叫滿洲國了。

    作為一個中國軍人,作為一個有血氣的男子漢,他在國民政府最高統帥部的指令下,在眾多長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參加了這場由“滿洲國”漫延到中國腹地的戰爭。隨整個軍團開赴台兒莊會戰前線時,他從未想過會做俘虜,更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兒莊會戰中,他和他所在的隊伍沒打什麼硬仗,但,台兒莊的大捷卻極大地鼓舞了他,他認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將贏得這場正義的戰爭。

    然而,接踵而來的,是災難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關大潰亂的情景,給了他永生難忘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日軍業已完成對徐州的大包圍。徐州外圍的宿縣、黃口、肖縣全部失守。豐縣方面的日軍攻勢猛烈。津浦、隴海東西南北四面鐵路被日軍切斷。最高統帥部下令撤退……五十餘萬國軍相繼奪路突圍,潰不成軍,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亂之中。堆積如山的彈藥、糧秣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熊熊燃燒,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晝。日本人的飛機在天上狂轟濫炸,一顆炸彈落下.弟兄們倒下一片。突然而來的打擊,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亂了.連找不到營,營找不到團,團找不到師。從深夜到拂曉,崩潰的國軍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腦向城外涌……  

    他也隨著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長官們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們找不到了,他糊裡糊塗出了城,糊裡糊塗成了俘虜。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個小地方,據說是歷史上著名的古戰場。和他同時被俘的,還有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一百餘名弟兄。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潰的日子。從這一日開始,戰爭對他來講已不存在什麼實際意義了,求生的慾念將他從一個軍人變成了一條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條狼。

    五月十九日夜間,當那個和他一起奔逃了幾個小時的大個子連長被飛起的彈片削掉半個腦袋時,他就突然悟到了點什麼,他要做一條狼的念頭,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萌發的。誰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個被削掉半個腦袋的蒼白如紙的面孔。那時,他一下子明白了:對自己生命負責的,只能是他自己!他決不能去指望那個喧鬧叫囂的世界!那個被許多莊嚴詞藻裝飾起來的世界上,充滿了生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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